“准备出发,目的地——北方!”父亲沉着地启动发动机,踩下油门。白色汽车渐渐驶向城市的边缘,将我们生活了十年之久的城市慢慢抛在了汽车卷起的烟尘中。我扭过头,极力张望渐行渐远的城市——陪伴我度过快乐童年的地方,泪眼蒙眬。
有人说,人生丰盈而又荒芜,恰如浩瀚星系中一颗孤独的恒星;有人说,人生是一段隧道,人们始终在追寻另一端光亮的路上;有人说,人生是由无数暗格、抽屉组成的,记忆流动其中,我们可以打开一个抽屉怀旧,也可以在其中增添新的内容。那天,我告别了这座熟悉的城市,就像绘本《汤姆搬家》中的汤姆兔一样,跨越大半国土,随父母来到一个新的城市,开启一段新的生活。在驶离城市的飞驰的汽车上,在逼仄的后排空间,一幕幕往日的生活场景在我的脑海中浮现。
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春日上午,硕大的木棉和鲜艳的三角梅在窗前绽放。按照计划,我们一家将前往市郊采摘草莓。岭南春早,一望无际的原野如绿色画布覆盖着起伏的丘峦,深绿、浅绿挤挤攘攘向远山延伸;鲜红的草莓点缀其中,如莫奈笔下的油画。我们换上胶鞋,挎上竹筐,沿着一畦畦沟塍寻觅春之馈赠。云野之下,我忽然明白了“春天在哪里”——春天,在绿野千里,让人“缘溪行,忘路之远近”;它印刻在农人掌心粗粝的纹路中,孕育在万物伊始、世间明媚中。
那是一个台风肆虐的夏日午后,藤蔓缠绕的细叶榕和鬃须裹身的棕榈树在疾风拍打下摇摇欲倒。滨海城市的夏仿佛由小提琴家维瓦尔第亲笔谱写,如咸温海风中裹挟着暴力,又如狂风骤雨中断裂的弦。透过教室的玻璃窗,我看见城市上空黑云笼罩,白昼如夜,天空如同被揉皱又展开的墨纸。年幼的我怎能忍受这种惊吓,与同班几个一同留下自习的女生瑟缩在角落里。这时,教室的门被推开,班主任顾不得掸去身上的水滴,快步走过来把我们几个揽在怀里低声安慰。不久,风停雨住,天空放出金属般明亮的光芒,我才意识到夏既有着挟水汽穿过门厅的暴力美学,又有着怀抱中的温柔和晾干衬衫的温暖,平和又安全。那年我八岁,上小学,生活如初夏的浆果,鲜甜中带着些许青涩。
那是一个昏昏欲睡的秋日,南国依然一派燠热,微风将水汽沿着楼梯吹进我的房间。午后发狂似的蝉鸣混杂着植物的气息,海浪的声音和着隔壁房间水池的漏水声彻夜不停。我记得海边的红树林,林中小径通向清澈的蓝色海水,日光半明半暗地筛在林间,仿佛莫奈作画的崖径。那时我九岁,风轻轻翻动桌上摊开的日记,温和地抚摩纸页上稚嫩的字体。
时光飞逝,岁月更迭。如今,我十六岁,身处遥远的北地,南国的一切仿佛成为我心中的岛屿,是我心中永不褪色的风景。这年春节,我们留在家中。年关将近,原本繁华热闹的街市一夜间变得冷清,候鸟一样的人群,早已纷纷踏上自己的“寻旧”之旅。午夜时分,新年钟声敲响之际,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们会集在城市广场的钟楼下,一起欢度这一时刻。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!焰火绽开在空旷的黑夜,夜空映衬着斑斓的色彩,正如此刻广场上每一个人的眼瞳。此刻十六岁的我,怀揣着对“旧”的眷恋和对“新”的期待,同一群陌生人一起,度过了一个别样的除夕夜。
诗人保罗·策兰曾写道:“现在你绽开——气孔、眼睛,蜕去疼痛的鳞。”这用来形容我正经历着的过去与现在之间的生长痛再合适不过。我常想,人恰如疾风中行走的玩偶,这一生不断被岁月侵蚀,又不断心灵自愈,有着对前路的期待。
十岁那年,我离开出生的海滨,出发去北方的内陆;十岁的那一天,我第一次怀旧,也第一次开启人生的新征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