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中最老的物件，是曾祖母那面模糊的铜镜。镜边雕着缠枝莲，镜面却已昏黄，照人只余轮廓。母亲说，这镜子照过四代女子的容颜。
外祖母是镜前最从容的。每日晨起，她对着铜镜梳头，白发挽成髻，只簪一支木簪。我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——两条乌黑的长辫，眼睛亮得像星星。问她为何不再打扮，她抚着皱纹笑：“年轻时浓抹是美，老了淡妆也是美。镜子还是这面镜子，美却换了样子。”
母亲则不同。她对镜描眉画目，妆匣里摆满瓶罐。我曾暗笑她太过讲究，直到那个深夜。我见她独坐镜前，一点点卸去妆容，露出眼角的疲态。她凝视镜中的自己，轻声说：“白天浓抹是给世界看，晚上淡妆是给自己看。”那一刻，镜子仿佛成了两个世界的交界。
轮到我时，铜镜已挂在老屋墙上。我在镜前试妆，粉底却遮不住青春的痘印。气恼时，外祖母的手按在我肩上：“傻孩子，十八岁的脸，清水洗过就是妆奁。”
真正读懂这面镜子，是在整理老照片时。外祖母少女时代穿着绣花袄，胭脂涂得鲜艳;母亲年轻时烫着波浪卷，眼线飞扬;而我穿着校服素面朝天。三代女子，三种妆容，却在铜镜里照出同样的眼神——对美的渴望，对岁月的坦然。
“为什么铜镜不如玻璃镜清晰?”我问。
外祖母说：“模糊才好。太清楚了，就看得到缺点;模糊些，反而照得出气象。”
今年春节，三代女子齐聚老屋。外祖母素面银发，母亲薄施粉黛，我涂着口红。我们一起站在铜镜前，镜中影像层层叠叠，仿佛时光在此交汇。
外祖母忽然说：“你看，淡妆浓抹，总相宜。”
是的，铜镜不会说话，却照见了最美的真理：美从来不是单一的标准，而是生命在不同阶段自在绽放的姿态。就像春天的牡丹该浓艳，秋天的菊花该清雅，各有各的时节，各有各的相宜。
这面照过四代人的铜镜终于让我明白：真正的相宜，不是妆容与潮流的匹配，而是灵魂与年龄的和解。当我们能够既欣赏青春浓抹的绚烂，也懂得岁月淡妆的从容，生命便达到了最美的境界——在每一个季节里，都活成恰如其分的模样。
铜镜依旧昏黄，却照见了世间最深刻的美丽哲学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