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阁楼的昏黄光线下推开那只桐木衣箱时，灰尘像时间的碎屑般扬起。箱子里装的不是华服，而是整个昨天——母亲少女时代的连衣裙、父亲的第一本工作笔记、我早已穿不下的小鞋。每一件物品都沉默着，却比任何喧哗都更震耳欲聋。
母亲的连衣裙是淡紫色的，腰收得极细，仿佛还保持着她十八岁时的身形。我抚过那些细密的褶皱，忽然听见三十年前的舞曲——母亲穿着它在厂区礼堂旋转，裙摆开成一朵羞涩的紫罗兰。那时她还不知道未来会有我，不知道皱纹会爬上眼角，她只是跳着、转着，把整个青春都跳进这条裙子里。现在她常说“老了老了”，可这条裙子却固执地收藏着她不肯老去的春天。
父亲的工作笔记封皮已经斑驳。钢笔字迹依然清晰，每一笔都透着年轻人特有的郑重。1985年4月17日，他写：“今日师傅表扬接线整齐，但警告不可骄傲。”字里行间是他二十二岁的认真与忐忑。这个如今发际线后退的中年人，也曾为一句表扬欢喜整天。笔记最后夹着张粮票——那是他省下来想给奶奶买点心的，却终于成了永远没能送出的心意。
我的那双红色小鞋，鞋头绣着歪歪扭扭的蝴蝶。母亲说这是我学会走路时的战靴，穿着它跌跌撞撞地征服过整个院子。鞋底还沾着干涸的泥巴，是某个春天在田埂上留下的。原来我也曾那样小，小到一双鞋就能装下全部足迹。
箱底压着几张褪色照片：祖父站在新开凿的水渠旁微笑，外婆在纺织机前回头，父母结婚时穿着当时最时兴的衣裳。他们都曾那么年轻，年轻得以为昨天永远不会过去。
我轻轻合上衣箱。终于明白，收藏昨天不是为了活在过去，而是为了确认自己从何而来。这些物件是时间的锚点，在生活的狂澜中固定住记忆的舟楫。我们收藏旧物，就像候鸟记得南方的暖——不是要飞回去，而是要知道自己为何要向北飞。
昨天永远值得收藏，因为它告诉我们：每一个今天，都是未来的昨天;每一个此刻，都将成为某天泪流满面想要找回的永恒。
衣箱在身后轻轻锁上，我带着所有的昨天，走向明天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