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人静时，我常听见记忆深处传来细碎清脆的声响，如遥远星辰坠入梦境。那是外婆家屋檐下的风铃，一串用贝壳和海螺穿成的歌谣，在太平洋的风中吟唱了半个世纪。
外婆说，每个贝壳都是一个故事。最大的白色砗磲来自曾外祖父的渔网，纹理如地图般错综复杂;那枚紫色海螺是外婆出嫁时捡的，里面还住着十七岁的潮声;最小的铃贝是我的——六岁那年，我踮着脚把它系在末端，从此风铃里有了属于我的音符。
每年暑假，我都在那串风铃下听外婆讲故事。她说风铃是家的心跳，无论走多远，只要听见这声音，就知道有人在等你回家。海风穿过贝壳的腔室，奏出忽高忽低的调子，像极了海的呼吸。我躺在竹椅上，看贝壳在夕阳下折射出彩虹，觉得岁月就会这样永远轻盈地响下去。
直到那年春天，老屋拆迁的消息如一场猝不及防的台风。我再回去时，只见一片废墟。梁柱横斜，瓦砾满地，我在断壁残垣间疯狂寻找——没有，什么都没有。那串风铃连同整个老屋，都被岁月无声地没收了。
如今我住在钢筋森林里，窗外只有机械的轰鸣。有时我会突然驻足，在某个似曾相识的风声里恍惚片刻，却再也听不见那串贝壳的吟唱。现代社会的风铃太过精致，金属管发出标准化的音符，再也找不到半个贝壳的野性与随机。
岁月啊，请再送我那串风铃。不是要挽留逝去的时光，而是想重新听见一种即将绝迹的语言——那种用贝壳记录潮汐、用声音编织记忆的语言。我想再听一次风如何同时吹响过去与现在，如何让它的声音在同一个频率里共振。
也许风铃从未真正消失。每当夜深人静，我闭上眼，太平洋的风再次吹过记忆的屋檐。那串贝壳又开始歌唱，唱着所有被遗忘的故乡，所有无处安放的乡愁。原来它一直挂在我心灵的屋檐下，等着某阵恰到好处的风，再次摇响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。
岁月慈悲，它带走了具象的风铃，却留下了无形的回音。而那串串回音，正在每个倾听者的心里，长成新的风铃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