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肠胃不适像一只无形的手,将我从睡梦中攥醒。我蜷在床沿,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。母亲闻声而来,没有多余的询问,只转身进了厨房。

片刻,米香便如最温柔的布匹,从门缝里流淌进来,一寸寸铺满房间。我赤脚走进厨房,看见母亲正站在灶前,用一把木勺,不疾不徐地搅动着砂锅里的白粥。昏黄的灯光斜切下来,将她微驼的背影钉在墙上,像一张年代久远的剪纸。水汽氤氲升腾,将她花白的鬓角濡湿,也模糊了窗外沉沉的夜色。
就是这幅景象,像一枚生锈的钥匙,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的锁。
十多年前,也是这样的深夜,也是这方狭小的厨房。病中的我,被父亲抱在怀中,啼哭不止。年轻的母亲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,守在同样的灶前,用同样的那把木勺,搅动着同样的一锅白粥。那时她的背影挺拔,发髻乌黑油亮。她一边搅动,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儿歌,偶尔回头,投来焦灼而温存的一瞥。蒸汽将她光洁的额角熏得发亮,窗外是南方小城永不止息的、温润的夜雨。粥好了,她小心翼翼地吹凉,一勺一勺,将那份朴素至极的温热,渡进我稚嫩的肠胃,也渡进我此后所有关于安宁的想象里。
原来,时光的河床里,总有些石头不曾被冲走。它沉默地卧在那里,等待某个相似的水流经过,便再次显露出温润的轮廓。
“发什么呆?趁热喝。”母亲的声音将我从往事里打捞出来。一碗莹润如玉的粥被放在我面前,米粒几乎化尽,只剩一层柔滑的脂膏,上面漂着几星细碎的、碧绿的菜末。我舀起一勺,那股熟悉的、纯粹的温热顺着食道滑下,瞬间抚平了体内所有不安的褶皱。
没有一句安慰的话。只有这粥,这重复了千万次的动作,这跨越了二十余年时光却未曾更改分毫的、爱的仪式。
我埋头喝着粥,眼眶却莫名其妙地温热起来。我终于懂得,所谓“怀恋”,未必指向某个辉煌或伤感的远方。它更可能藏在一碗粥的温热里,藏在一个被岁月压弯却依然熟悉的背影中。那是生命经纬线上最坚韧的丝缕,纵使生活的梭子来回往复,织出繁复或黯淡的图案,这根丝,却始终在那里,光洁如初,温热如昨。
它让你知道,无论走出多远,总有一盏灯,一种味道,一个无需言语的姿势,在记忆的原点为你恒久亮着。那便是时光洪流中,我们所能拥有的、最亲切的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