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忧愁，是从发现父亲变老开始的。
那是一个黄昏，他坐在阳台上看报，突然叫我帮他找老花镜。阳光斜照，我看见他鬓角的白霜如初雪般刺眼。那一刻，我的心沉沉下坠——我无所不能的父亲，竟然需要我了。
周末的家庭聚会上，亲戚们都在夸表姐考上了重点高中。父亲笑着应酬，眼角的皱纹像被刀刻过一样深。我躲在房间里，对着惨白的作业本发呆。数学题像一团乱麻，物理公式如天书般难解。失败的预感像潮水般涌来：我会让父亲失望吗?他会以我为耻吗?
夜深了，我溜出家门，独自走向城外的大河。那是我从小感到畏惧又着迷的存在——它太宽阔，太古老，流淌着我看不懂的深沉。
月光下的河面银光闪烁，水声亘古如斯。我在岸边坐下，泪水终于决堤。少年的忧愁如此具体——糟糕的成绩、父亲的期待、看不见的未来。我对着大河哽咽：“我该怎么办?”
河水不言，只是流。静静地、深深地流。
我望着它，忽然想起地理课上的知识：这条河发源于千里之外的雪山，它穿越峡谷，冲过险滩，滋润城池，哺育文明，已经这样流淌了百万年。它见证过多少王朝更迭，多少悲欢离合?我这点忧愁，在它漫长的生命里，恐怕连一粒沙都算不上。
但大河从未因自己的伟大而停止流动。它接纳每一条溪流，每一滴雨水，无论清浊。它包容所有，消化所有，继续向前。
风从河面吹来，带着水汽的清凉。我深吸一口气，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父亲的衰老是我的忧愁，我的成长何尝不是他的忧愁?时间的流逝是我们的共同忧愁。但这又怎样呢?就像这条河，它从不拒绝忧愁，它只是承载着一切，继续流淌。
我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，用力掷向河心。石片在水面跳跃三下，画出涟漪，然后沉入深不可测的河底——被它接纳了，消化了，成为它的一部分。
那一刻我顿悟：解忧并非消除忧愁，而是找到能够容纳忧愁的广阔。个体生命的短暂愁绪，需要置于某种永恒之物面前，才能获得恰当的尺度和重量。
站起身来，我最后望了一眼长河。它依然在流，不计较是否被理解，不关心是否被赞美。它只是流，用流动解答一切。
回家的路上，我的脚步变得轻快。推开家门，父亲还在等我。他抬起头，眼神疲惫却温暖。
“爸，”我说，“周末我们去河边走走吧。”
他愣了一下，然后笑了。笑容舒展了他脸上的皱纹。
何以解忧?惟有长河。不是因为它能带走忧愁，而是它教会我们如何承载着一切，继续向前流淌。最深广的忧愁，需要最浩瀚的容器。而一条奔流了百万年的大河，正好够用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