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书房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——祖父的遗作。大片的宣纸上，只右下角寥寥数笔勾勒出嶙峋山石，一株细竹斜逸而出。其余皆是空白，像未完成的叹息。母亲几次想换下，我执意不肯。那些空白里，藏着祖父教给我的最重要的事。
祖父退休前是数学老师，却一生痴迷水墨。他作画极慢，更多时候是对着宣纸静坐。我总催促：“爷爷，多画些呀，这么多空白多浪费。”他便捻须微笑：“囡囡，生活就像这宣纸，不能画太满。留白，才是呼吸的空间。”
那个暑假的午后最为漫长。蝉鸣撕扯着凝固的空气，我因数学考砸而沮丧，觉得未来如被墨汁浸透的纸，再无余地。祖父什么也没说，只是铺开宣纸：“今天教你画竹。”
他执笔，手腕悬空，迟迟不落。时间在笔尖凝聚成欲滴的墨珠。终于，笔锋触纸，如雨燕掠水，几个顿挫便是一节竹枝。再几点，竹叶俨然。不过一刻钟，他便搁笔：“好了。”
“这就完了?”我看着大片的空白不解。
祖父拉我坐到窗前：“现在，看这些空白像什么?”
我凝神细看。奇妙的事发生了——那些空白在游移，在生长。近竹的空白成了绕竹的清风，稍远些的化作了竹下的溪流，最远处的，则升腾为山间的薄雾。原本僵死的空间活了过来，整个画面在呼吸。
“囡囡，”祖父的声音很轻，“你现在的日子，就像被习题填满的纸。但你要记得给自己留白。发呆不是浪费，独处不是孤独。那些空白里，藏着比解题更重要的东西——那是你感受美的能力，安放情绪的空间，还有……灵魂舒展的余地。”
他指着那株孤竹：“你看，正因为有这么多空白，这根竹子才能如此挺拔自在。若纸面皆被墨色覆盖，它便窒息了。”
许多年后，当我被生活的节奏裹挟着飞奔，被各种目标、任务填满每一天时，总会想起那个午后。我学会了在日程表上刻意留白，什么都不安排。只是在窗前看云，听雨，发呆。像祖父画中那株竹，在属于自己的空白里，保持挺拔与从容。
生活需要留白。这不是懈怠，而是智慧;不是空缺，而是丰盈的另一种形态。正如最深的海沟才能托起最高的浪峰，最空的天空才能容纳最远的星辰。那些未曾被填满的时间与空间，恰恰是生命最珍贵的留白——在那里，我们终于听见自己灵魂的回声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