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，我坐在书山的缝隙里，忽然被一阵巨大的寂静惊醒。那不是宁静，是虚无——祖父的锤声，停了。
我冲向那座熟悉的棚屋，仿佛奔向一个正在沉没的世界。祖父坐在炉前，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，浸在铁锈色的光里。他手里捏着的，不是锤子，是一张搬迁通知。村里的土地被规划，这片包括矿场和所有老屋的区域，将建成现代化的工业园。
“也好，”祖父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，“这老家伙，也吵了你们这么多年。”
他开始整理工具，动作慢得像一场葬礼。每拿起一件，都用沾了机油的布反复擦拭，仿佛要擦亮一段凝固的时间。那把我曾觉得震耳欲聋的锤子，被他握在手里许久，最终轻轻放入木箱，像安放一位老友的骨灰。
“爷爷，不能再……”我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。
他摇头，炉火早已熄灭，冰冷的灰烬堆在炉底。“时代不需要这个了。以后这里都是机器，更快，更准。”他合上木箱，沉重的扣锁声，为一段历史落了栓。
最后的时刻，他执意要再生一次炉火。不是为了锻造，是为了“送送它们”。风箱艰难地拉动，火星零星溅起，很快又黯灭。在明灭不定的微光里，祖父伸出手，最后一次虚握着想象中的铁钳和锤柄，对着空无一物的铁砧，完成了一套无声的锻打动作。起锤，落下，翻转，再落锤……动作缓慢而庄严，肌肉记忆指挥着一场没有兵刃的舞蹈。
那一刻，没有刺耳的撞击声，我却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鸣。那声音不在空气里，在我骨髓中奔流、震颤。那是千万次捶打的回响，是铁在成型时的嘶鸣，是一个时代背过身去的叹息。
我终于明白，我拼命不想遗忘的，从来不是那具体的锤声。而是锤声背后那一整套与世界相处的方式——那种在反复锻打中剔除浮夸、淬炼精纯的耐心，那种相信双手可以赋予钢铁以温度的信念。
工业园会拔地而起，但土地的深处，永远睡着一块矿石的初心。而我，将是那个记得它心跳的人。纵使万籁俱寂，我仍将侧耳倾听，在那片崭新的水泥森林之下，是否还有一块铁，在等待一场古老的苏醒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