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宅后院有棵古槐,空了半边身子,却依然枝繁叶茂。村里老人说,这树至少有三百年了,雷劈过,风摧过,却始终站着。而我真正读懂它,是在父亲决定卖掉老宅的那个夏天。
父亲在城里买了新房,说老宅留着无用。我最后一个回去收拾东西,看见古槐树下坐着邻居郑爷。他颤巍巍的手抚过树干空心的部分,轻声说:“要卖了啊?这树怕是活不成了。”
我不解:“树在院子里,新主人也会照顾吧?”
郑爷摇头:“树认人。你太爷爷种它,你爷爷喂它豆饼,你父亲小时候在树下背书,你抓周时扯过它的叶子......它吃的不是水土,是人家烟火气。”
那天夜里,我独自坐在槐树下。月光透过叶隙,在地上写出斑驳的家谱。我突然想起很多事——五岁时发高烧,奶奶摘槐花熬汤给我退烧;十二岁离家求学,母亲塞给我的香包里装着槐米;去年高考前,我还偷偷回来抱过树干......
第二天,我找到父亲,说了郑爷的话。父亲沉默良久,带我去看槐树的根系。那些粗壮的根须早已越过院墙,延伸到村路下、池塘边,甚至半里外的祖坟都能摸到它的须尖。
“知道为什么咱村遭过三次大饥荒,都没人饿死吗?”父亲突然问,“老一辈人说,灾年时,这棵槐树的花、叶、皮都救过人命。它的根扎得太深了,深到能摸到地下水脉。”
那一刻我明白了:我们要卖的不是宅子,而是一个家族的根系;要断的不是产业,而是一片土地的记忆。
最后,父亲撤回了售房协议。我们在古槐下立了块碑,刻上“根在梦就在”。现在老宅成了全村人的公共书房,孩子们在树下听老人讲过去的事。古槐依旧年年开花,香气飘遍整个村落。
今年清明,我看见新搬来的孩子踮脚摘槐花,他们的笑声落在树枝上,被鸟儿衔往更高处。忽然懂得:所谓传承,不是守着祖业不变,而是让古老的根系滋养新的梦想。
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?只要根还在大地深处呼吸,就有新枝向往天空。有根在,梦就在——无论是三百年的槐树,还是三千年的文明,莫不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