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院墙的西北角,生着一片毫不起眼的寸草。它们紧贴墙根,叶细如针,灰扑扑的与泥土同色。年年春发冬枯,从不开花,亦无人问津。
唯独祖母视若珍宝。每日晨起,她必提旧陶壶浇水,水中总兑一勺米汤。“别的草喝清水,”她说,“寸草得喝点米汤,才有力气抓牢泥土。”
我笑她迂:“这草既不好看,又无用处,何必费心?”祖母不答,只示意我伸手触摸。指尖触到草叶的刹那,我蓦然怔住——看似柔弱的寸草,竟如钢针般扎手。
“你看,”祖母拨开草丛,“它的根能钻进砖缝三尺深。民国二十八年大旱,井枯了,树死了,只有寸草绿着;六九年发大水,墙塌了,它还在;前年拆迁队来,推土机都奈何不了它。”
我细看那些深扎砖缝的根须,果然如老人手背的青筋,盘曲坚劲。
“知道你爷爷为什么娶我吗?”祖母忽然问。我摇头。她眼底泛起笑意:“那年鬼子扫荡,我躲在寸草丛里三天三夜。你爷爷是游击队员,发现我时说:‘姑娘,你像这寸草,看着不起眼,却最耐得住磨难。’”
她转身从枕下取出个布包,层层打开,是晒干的寸草,扎成小小一束。“你爷爷走时留话:以后要是想我,就看看寸草。它看着软,其实硬;看着短,其实长——寸草心能穿石过墙呢。”
拆迁那日,推土机轰鸣而至。当铁铲撞向老墙时,奇迹发生了:墙砖纷纷坠落,那片寸草却连带着水泥碎块悬在半空,根须紧紧缠着断墙,像儿女抓着母亲的衣襟。
老师傅熄了火,叹道:“从没见过这么狠的草。”最终他们绕开了那片墙。
如今老宅已成瓦砾,唯留那面断墙孑立。寸草依旧苍绿,祖母仍去浇水。夕阳西下时,她坐在残墙下,白发与草丝一起飘拂。
我终于明白:悠悠寸草心,不是柔弱的依恋,而是坚韧的守护。它低到尘埃里,却能在最深的苦难中抓住生机;它从不开花,却用根系开出最绚烂的生命之花。
就像我的祖母,就像无数如寸草般的普通人,他们沉默地扎根生活的裂缝,用看似微小的坚持,守护着最深情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