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年后我依然记得,父亲买回那条黑鱼时眼中的光。那是母亲久病初愈的冬天,他特意早起赶了三十里路,从水库买回这条活蹦乱跳的鱼。“给你妈补身子。”他喘着白气说,鱼在袋子里猛烈地挣扎。
母亲却在厨房门口拦住他:“放了吧。”她声音很轻,“你看它的眼睛。”
父亲愣住了。我凑近看那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——它的眼睛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,分明是干的。可就在对视的刹那,我看见某种无法形容的哀戚,从那双不会闭合的眼睛里弥漫出来。
“鱼怎么会流泪?”父亲的手还按着滑腻的鱼身。
母亲不说话,只是看着。许久,父亲松开了手。我们三人围着水盆,看那条鱼静静沉在水底,鳃盖缓缓张合。它游动时,尾鳍摆出疼痛的弧度。
最终我们把它放回了水库。望着黑鱼消失在深水中的那一刻,父亲突然说:“其实不是它在流泪,是我们心里有泪。”
那句话我多年后才懂。原来最深重的慈悲,不是因为我们相信鱼会流泪,而是我们在自己的泪水中,终于看见了所有生命共有的疼痛。母亲病中卧床三年,我们尝够了无能为力的滋味,便再也见不得其他生命在砧板上挣扎。
后来我走过很多地方,见过渔民剖开鱼腹时飞溅的鳞片,见过庆典上蒸锅冒出的白汽。但我总会想起那个冬天,我们放走了一条本该成为汤肴的鱼。不是因为善良,而是因为经历过苦难的人,最能识别出另一种生命的苦难。
黑鱼入水时溅起的水花,至今还在我心里荡漾。它教会我:真正的共情不是高尚的选择,而是伤口与伤口之间的辨认。当我们自己流过泪,才能在其他生物眼中看见看不见的泪——哪怕它只是一条沉默的鱼。
而所有生命的痛苦,原本就流淌在同一条河流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