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梦见那条长街。
街是青石板铺就的，两旁立着木结构的阁楼，翘起的飞檐勾住流云。晨光熹微时，卖豆花的吆喝声会从街口一路漾到街尾，伴着梆子清脆的敲击。穿蓝布衫的祖父坐在门槛上削竹篾，篾条在他指间飞舞成细长的月亮。祖母的纺车吱呀呀地转，转出棉线的暖香，和窗外槐花的清甜搅在一起。
这便是我梦中的长街——由外祖母的叙述搭建，被童年的想象涂上釉彩。我在都市的钢筋丛林里长大，却夜夜枕着一条从未踏足的街道入眠。它是我精神的故乡，安放着我所有关于“从前慢”的怀想。
直到我真的站在了它的面前。
那是个梅雨季的午后，我按图索骥找到这个即将拆迁的古镇。长街仍在，却已是柏油路面，两旁挤满奶茶店和文创商铺。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打折信息，二维码像补丁般贴在每个角落。祖父坐过的门槛还在，后面却是网红直播基地，一群年轻人正对着手机跳热舞。
我撑着伞在雨中站立，试图从这片喧嚣中打捞梦的碎片。可是没有，什么都没有。豆花香被炸鸡味覆盖，纺车声被电音吞没。就连雨水滴落的地方，也不再是青石板上深色的晕染，而是水泥地面积水的飞溅。
最终我在街角发现最后一位老人——她守着小小的篾匠铺，正在编竹篮。我蹲下来看她苍老的手穿梭于竹条之间，仿佛时光倒流。
“婆婆，这街变了好多。”
她抬头笑笑：“变?连地底下的河都改了道喽。”手指不停，“我祖父的祖父就在这条街上编竹器，如今他们都走了，就剩我和这些竹子。”
雨停了。老人送我一枚竹叶编的蚱蜢：“拿去吧，小玩意儿。这街明天就拆光了，我是最后一个篾匠。”
转身离开时，夕阳突然破云而出，给长街镀上金色。在某个刹那，霓虹灯尚未亮起，游客已然散去，我仿佛看见——青石板路上积水如镜，映出飞檐与流云;梆子声从时光深处传来，一声又一声。
原来长街从未消失，它只是躲在时间的褶皱里。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精神的原乡，而故乡或许从来不是地理坐标，而是心能安放的时刻。纵使现实中的长街终将让位于推土机，但只要还有一个梦、一枚竹蚱蜢、一段记忆，那些被遗忘的美好就永远有栖身之所。
长街短梦，梦短情长。手中的竹蚱蜢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——它如此之轻，又如此之重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