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父的茶园在皖南的丘陵上,像大地的指纹,一圈圈旋进云雾里。那年夏天,我被父亲送回这里,美其名曰“体验生活”。

清晨四点,祖父叫醒我。露水打湿的石板路通向山腰,茶树在熹微中静默如哲人。我以为采茶是风雅事——直到手指在嫩芽与老叶间反复摩擦,不到半天便火辣辣地疼。阳光毒辣起来,汗水淌进眼睛,腰背酸痛如折。而祖父,七十三岁的人,双手蝴蝶穿花般在茶树上起落,神情安详如入定的僧。
“丫头,累不?”休息时,他递来粗陶茶碗。
“累死了!您天天这样,不厌倦吗?”
祖父笑了,指向满山茶树:“你看它们,年年被采摘,可曾停止生长?真正的劳作,伤身,不伤神。”
我不懂。直到那个黄昏,我跟着祖父学习制茶。杀青时,铁锅温度极高,手必须在茶叶间快速翻动,慢一秒就烫出水泡。我手忙脚乱,茶叶还是焦了。祖父接过锅,双手在滚烫的锅中起舞,茶叶在他掌间复活般舒展、卷曲,散发出醉人清香。
“这是‘做青’,让茶叶在摩擦中破壁,香气才能出来。”祖父的手掌布满老茧,“人也一样,不受些苦,哪来的味道?”
夜深了,祖父还在灯下挑拣茶叶。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,忽然明白——他不是不累,而是把身体的劳累变成了精神的滋养。这满山茶树,每一片叶子都记得他手掌的温度;这制茶工艺,每一道工序都凝聚着时光的耐心。他的“神”早已融入这片土地,在年复一年的劳作中枝繁叶茂。
假期结束,我带着一小包祖父制的茶离开。后来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深夜,当我感到疲惫,便泡一杯他的茶。茶香氤氲中,我看见那个清晨的茶园,看见祖父在晨曦中劳作的身影。
原来,真正的“行劳神不倦”,不是不会疲惫,而是在吃苦的过程中,让精神扎根生长。趁年华正好,让我们在劳作中淬炼,在吃苦中沉淀——直到有一天,我们的生命也能如这杯中的茶,在沸水的煎熬里,舒展成最清冽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