操场边的合欢树又开花了，粉绒像一把把小伞，落在我的乐谱上。我攥着合唱选拔的名单，手心全是汗，指节泛白——那上面没有我的名字。音乐老师拍拍我肩：“声音像蒙了雾，再等等吧。”我点点头，喉咙却像被塞进一把碎冰，凉得发痛。原来，被否定的时候，连呼吸都是错的。
傍晚回家，我把书包一甩，钻进堆满杂物的阳台。那里有一台奶奶留下的老式收音机，铁皮壳子早被岁月啃出斑驳。我拧开旋钮，电流沙沙，像谁不小心掀开了旧时光。忽然，一段越剧《天上掉下个林妹妹》飘出来，清亮婉转，像一条绸带，从灰扑扑的喇叭里钻出来，把昏暗的小阳台一下点亮。我愣住——那是奶奶生前最爱的唱段。小时候，她抱着我，一边摇蒲扇，一边哼“只为你如花美眷，似水流年”，我听不懂词，却记得她胸腔的震动，像夏夜最安稳的鼓点。
我鬼使神差地跟着哼，起先只是蚊子似的嗡嗡，渐渐地，那调子像一条小鱼，在我体内苏醒，游过喉咙，撞开牙关，竟完完整整地游了出来。我闭上眼，声音越抬越高，阳台的玻璃轻轻共振，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，像给地面铺了一条金色戏台。那一刻，我仿佛听见奶奶在耳边笑：“囡囡，嗓子是拿来晒的，不晒就发霉喽。”
第二天，我提前一小时到校，躲在音乐教室外的楼梯间，对着空矿泉水瓶唱音阶。瓶口割得嘴唇发疼，我却舍不得停。一周过去，瓶子从澄澈唱到起雾，我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，终于透出点点银亮。再选拔时，我唱《萱草花》，第一句出口，自己先怔住——那声音干净得像一条刚洗过的白裙，轻轻飘在琴房上空。老师笔尖一顿，在名单上补写我的名字，抬头冲我笑：“雾散了。”
六月合唱节，我们站在学校小剧场，幕布拉开的一瞬，灯光像滚烫的牛奶浇下来。我深吸一口气，前奏响起，耳边却先响起收音机沙沙的电流，想起阳台外那株合欢，想起奶奶摇扇时风里的檀香。我张开口，旋律从心底汩汩涌出，不再是从喉咙挤出的音符，而是带着温度、带着记忆、带着爱的风——它吹过童年的蒲扇，吹过旧收音机，吹过每一个被否定却仍不肯放弃的黄昏。
最后一个音落下，全场安静得能听见心跳，随后掌声像夏夜骤起的暴雨，噼里啪啦砸下来。我望向台下，眼眶发热，却笑得安静。我知道，奶奶一定在某个角落，跟着节拍轻轻晃头。歌从心底唱起，便再也挡不住——它会在最黑的夜里，给自己点灯，也给世界，一点小小的亮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