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书房里，有一方他用了半辈子的寿山石印章。印钮是只闭目盘踞的貔貅，石材温润，透着琥珀色的光。他常说，等我能在这石头上刻出像样的字，才算真正懂了什么叫“金石为开”。
我学篆刻三年，始终不敢碰这方石。它太沉了，沉得像我永远读不透的碑帖，像父亲审视我习作时那声若有若无的叹息。我的刻刀在青田石上游走自如，却在这方寿山石前变得怯懦。那些石屑，仿佛不是从刀下迸出，而是从我紧绷的神经末梢抖落的。
那个周末的黄昏，父亲出差了。书房里只有我，和那方在夕照中愈发深邃的石头。桌上是磨好的印床，新开的刃刀。我知道，我在等一个契机，等一个必须独自穿过狭窄幽谷的时刻。
我把它固定在印床上，像固定一个不安的灵魂——我的，也是它的。刀刃触及石面的瞬间，沁骨的凉。我刻的是“素心若雪”，反写在石上的篆书，笔画间满是谦卑与克制。每一刀都缓慢至极，像在薄冰上行走。石质比想象中坚韧，刀刃与之碰撞发出的“沙沙”声，是这黄昏里唯一的，也是最大的喧嚣。
刻到“若”字那一长撇时，意外发生了。一块石筋让刀尖一滑，一个微小的崩口赫然在目。我的心猛地一沉——完了。这方珍贵的石头，就要毁在我手上了。挫败感如暮色般瞬间将我吞没。
就在我要放下刻刀的瞬间，目光落在窗外的老银杏上。夕阳正把最后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它身上，每一片叶子都闪烁着决绝的金光。我忽然明白了——完美从来不是完整的同义词，有时候，破碎本身，就是另一种完整。
我重新握紧刻刀，不再试图弥补那个缺口，而是顺着崩裂的痕迹，调整后续的笔画。我不再是与石头搏斗，而是与它对话。那个崩口不再是瑕疵，而是这方印独一无二的呼吸孔。
当最后一刀收起，我轻轻钤在宣纸上。朱红的印记中，那个崩口像一瓣意外飘落的梅，让整方印一下子活了。父亲后来看到，什么也没说，只是用手轻轻摩挲着印面，点了点头。
那一刻我知道，我迈上的新台阶，并非因为征服了一方坚石，而是终于学会了在必然的不完美中，雕刻出生命的坦然。人生的刻刀从不会停下，但从此，我将与每一道伤痕握手言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