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的院子里有一口老缸，缸沿被岁月啃出一圈豁口，像缺了牙的笑脸。小时候，我把那口缸当作魔法池：扔片叶子，它能浮成小船;丢颗石子，它能回声叮咚。如今缸已裂成三瓣，被遗弃在荒废的篱笆角，可闭上眼，我仍能听见它“咕噜咕噜”的笑声——那声音替我保存了所有不敢遗忘的旧时光。
夏天的傍晚，夕阳像被井水浸过的咸鸭蛋，流油却不烫。外婆把刚捞的黄瓜按在缸里“冰镇”，我趴在缸沿，看薄如蝉翼的冰纹顺着瓜身蔓延，像给翡翠套上纱裙。外婆用蒲扇轻敲我后脑：“小馋猫，再等三分钟。”那三分钟里，蝉声拉得老长，时间像被晒化的麦芽糖，黏而甜。终于咬下一口黄瓜，清凉炸开，我眯眼笑，外婆就笑出满脸的褶子，像黄瓜表层的露珠，一碰就晃。
冬日的缸则是一只小火炉。外公把红薯埋在缸底余烬里，再扣上破铁盖。我和表弟围着缸转圈踢毽子，毽羽“哒哒”敲在缸壁，像给红薯打节拍。烟香从缝隙钻出，带着甜糯的预告。外公掀开盖的瞬间，热气扑了他一眼镜白雾，他一边擦一边喊：“第一块给最小的!”我捧着焦黑的红薯，像捧住一轮太阳，烫得左右倒手，却舍不得放下。那甜味，从舌尖一路暖到脚趾，成为我对“幸福”二字的最初注解。
后来，我背着书包越走越远。外婆来信说，缸裂了，她拿胶泥糊了三次，还是漏。我回信让她扔掉，却再没回去验证。去年老屋拆迁，妈妈发来照片：缸已碎成三瓣，里面盛着雨水，漂着几片梧桐，像一池被稀释的旧茶。我盯着屏幕，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黄瓜清香，耳边响起踢毽子的“哒哒”声，泪水毫无预兆地砸在键盘上。
我终于明白，所谓亲切的怀恋，并不是那口缸，而是缸里倒映的无忧笑脸，是夕阳下等我的蒲扇，是白雾里外公的吆喝。它们被岁月酿成一滴琥珀，藏在我心底最柔软的抽屉。只要轻轻拧开记忆的盖子，那股清凉与甘甜，仍会穿越千山万水，抚慰所有被城市磨钝的棱角。外婆走了，老屋拆了，可只要想起那口会笑的老缸，我就重新拥有了故乡，也重新拥有了孩子般的勇敢与热望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