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的腌菜坛
出租屋的窗台总摆着个玻璃罐,泡着从老家带来的芥菜。阳光斜斜照进来,看见菜梗在坛子里舒展,像群游向记忆深处的鱼。
老家的腌菜坛蹲在厨房角落,陶土罐身刻着模糊的花纹,是太外婆传下来的。霜降过后,外婆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檐下,把晒得半干的芥菜码进坛里,撒盐的手势像在播撒星星。“要等四十九天才能开坛。” 她边说边用竹片压实菜梗,银发上沾着细碎的菜叶,像落了层霜。
我总爱扒着坛口张望,坛沿的清水晃悠悠的,映出张馋嘴的小脸。开坛那天最热闹,邻居婶婶们都来讨菜,外婆用青瓷碗盛了,坛里飘出的酸香能漫过整条巷子。妈妈把腌菜切碎炒腊肉,油星溅在灶台上,混着柴火的烟味,成了寒冬里最暖的味道。
搬家时,我执意要带走半坛腌菜。长途汽车的颠簸让坛沿的清水晃出来,在行李箱上洇出淡淡的黄痕。如今每次打开玻璃罐,酸香漫出来的瞬间,总能看见外婆坐在小马扎上的身影,听见她念叨 “盐要撒匀才脆”,檐下的腊梅落了她一肩,像撒了把碎金。
前几日视频,外婆说腌菜坛空了。“你妈寄来的快递里,有包新晒的芥菜。” 她举着手机绕到厨房,镜头里的陶坛依旧蹲在角落,只是坛口的清水换了新的,映着天花板上的灯,像藏着片小小的星空。我忽然发现,乡愁就像这腌菜 —— 它在时光里发酵,把思念酿成酸,把记忆腌成脆,无论走多远,打开坛盖的瞬间,故乡就站在眼前,带着烟火气,带着外婆的温度,在舌尖上,在心底里,轻轻喊你的名字。
昨夜梦到老家的厨房,外婆正往坛里撒盐,我伸手去接,却碰倒了窗台的玻璃罐。腌菜滚了一地,每片菜叶上都印着老家的样子:青瓦上的青苔,檐下的腊梅,还有外婆笑起来时,眼角盛着的星光。
乡愁
乡愁是屋檐下那串风铃的轻响。
老屋门前的青石板上,还留着独轮车碾出的凹痕。雨水积在凹槽里,倒映着瓦蓝的天空,像打碎了一地的镜子。阿婆总坐在门槛上拣豆子,苍老的手指在竹筛里翻飞,红豆绿豆便听话地分成两堆。我蹲在旁边,看阳光穿过她银白的发丝,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村口的老槐树是乡愁的邮局。树干上刻着孩子们长高的记号,树洞里藏着我们写的愿望纸条。夏天,槐花像雪片般落下,阿婆把它们收进粗陶罐,酿成琥珀色的蜜。最难忘的是树下的豆腐挑子,清晨"梆梆"的敲击声里,热豆浆的白雾裹着豆香,把整个村子温柔地唤醒。
傍晚的晒谷场是金色的海洋。稻谷在竹席上铺开,我光着脚丫在上面跑,谷粒钻进脚趾缝,痒得直笑。大人们用木耙翻动谷子,沙沙声里混着家长里短。当夕阳把谷堆染成橘红色,阿公会掏出铜烟锅,"吧嗒吧嗒"抽旱烟,烟圈缓缓上升,融进袅袅的炊烟。
如今站在城市阳台上,我总在霓虹灯里寻找那些消失的星光。超市里包装精美的豆子,再也闻不到泥土的芬芳;豆浆机嗡嗡作响,却磨不出竹挑子里的那缕烟火气。偶尔梦见老屋漏雨,雨水顺着瓦缝滴在接水的搪瓷盆里,"叮——咚——",像一首遥远的童谣。
乡愁是阿婆纳鞋底时拉长的棉线,是灶台上蒸腾的饭香,是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。但每当我闭上眼睛,仍能听见风掠过稻田的声浪,仍能尝到槐花蜜在舌尖化开的清甜。这些记忆的碎片,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,永远闪烁着温暖的光。
乡愁
暮色漫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,父亲又在堂屋里擦拭那块磨得发亮的青石板。石板是我儿时的画板,如今布满细密的裂痕,像一张被岁月揉皱的脸。我站在院门口,看父亲佝偻的背影在夕阳里摇晃,忽然就想起母亲煮的南瓜粥香,混着灶膛里松枝噼啪的响声,在记忆里轻轻飘荡。
巷口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,每块石板都刻着童年的脚印。张婶的豆腐坊还在,木窗棂里飘出熟悉的豆香,只是当年那个踮脚给我盛豆腐脑的小丫头,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娘。她看见我,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:"娃,尝尝新做的嫩豆腐?"我接过蓝边碗,热气模糊了眼镜片,恍惚又看见母亲站在灶前,白发被蒸汽染成银丝。
村后的竹林还是那么密。记得小时候总爱跟着爷爷钻竹林,他砍下一根青竹,教我做笛子。如今竹林深处多了几座坟茔,爷爷的坟头青草萋萋,坟前那截老竹笛却还立着,像他佝偻的背影。风吹过竹叶沙沙响,我忽然听懂了那些窸窣声里藏着的叮咛——"娃,做人要像竹子,虚心有节"。
黄昏时分,家家户户的炊烟开始飘散。我爬上后山的老柿树,看村庄像一艘泊在暮色里的旧船。晒谷场上堆着金黄的稻谷,几个老人坐在石碾上抽旱烟,火星子在暮色里明明灭灭。山风掠过耳际,带来母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,那声音穿过竹林,越过稻田,在时光里忽远忽近。
夜色漫上来时,父亲把青石板擦得更亮了。月光落在石板上,照见当年我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:"妈妈我爱你"。原来最浓的乡愁,不是某处风景,而是那些早已刻进骨血里的日常——母亲灶台前的身影,父亲擦拭石板的动作,晒谷场上飘散的稻香,还有竹林里那截会唱歌的老笛子。这些细碎的光阴,像一根无形的线,一头系着游子的心,一头拴着永远的老屋。
乡愁
物质都是身外之物。——当孑然一人远离家乡之时,才顿悟撩拨心底的一缕缱绻的乡愁时,终究是那熟悉而又眷恋的味道。
家门口的城南是条老街,有不少人在那儿卖早点。最常吃的,也是最爱吃的,就是烧饼摊上的缸爿。
摊老板是个敦厚老实的人。他满头大汗地把烧饼和缸爿放到炉面上时,我便会攥着零钱,奔过去问他要几个缸爿。老板见我来了,双手在围裙上一拭,温和的笑着接过钱。
——塑料袋带着缸爿的温软,透过袋子传出的袅袅热香氤氲在空气中形成几缕优雅的烟气。
来不及看到它们被装进袋子里的模样了,只晓得把袋子接过来就是满满的一大口,独属于面饼的软韧和芝麻的脆香慢慢地充满整个鼻腔,就像冬日里从嘴里呼出的热气,扩散到全身——从头到脚都被浸透在一种美妙的旋律中了。即使在寒冷的深秋,这种平常的温暖也会给冷却的心以些许慰藉。这温暖就不仅仅是缸爿本身了,这面团里被揉和了更多——那路过自行车的铃声,窗外的口哨声,——是故乡的声音。这声音被中和进了情感,使缸爿有了思想,有了鲜活的生命。
这,便是乡愁的味道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