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院角的棚下，拴着一头驴。
它实在太普通了，毛色灰驳，像一团被雨淋透又蒙了尘的旧棉絮。耳朵总惫懒地耷拉着，唯有苍蝇落在上面时，才不耐烦地甩动一下。它终日与那盘沉重的石磨为伴，走着一圈又一圈没有尽头的圆。节奏单调的蹄声，和石磨沉闷的轰鸣，是我童年最熟悉的催眠曲。
我一度嫌弃它。嫌它臭，嫌它蠢，嫌它拉磨时屁股上抖动的泥土。我向往的是电视里奔腾的骏马，而非这个只会围着磨盘打转的“土疙瘩”。
那个夏天的黄昏，暴雨骤至。祖父去远处坡地抢收晾晒的玉米，迟迟未归。天色墨黑，雷声像巨大的石磨在天穹上碾压。奶奶急得在屋檐下打转。
就在这时，那头一直沉默的老驴，忽然昂起头，朝着风雨来的方向，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。那声音不像马嘶那般清亮高亢，而是沙哑、粗砺，像一块顽石摩擦着另一块顽石，却有一种劈开雨幕的力量。
紧接着，它开始焦躁地踏步，用力拽扯缰绳，鼻息喷出团团白气。奶奶愣了一下，喃喃道：“这老伙计……它是知道哩。”她像是读懂了什么暗号，急忙解开绳索。
老驴没有丝毫犹豫，一头扎进滂沱大雨中，朝着祖父劳作的那片坡地奔去。它不是马，跑起来姿态笨拙，四蹄溅起浑浊的水花，身躯在雨帘中晃动，却异常坚决。
我和奶奶打着伞追到村口。在模糊的雨幕中，我们看到一个苍老的身影，正伏在驴背上，紧紧抱着它的脖颈。老驴稳稳地、一步一步，将祖父驮了回来。
它浑身湿透，泥浆顺着毛发往下淌，看上去更加狼狈不堪。但那一刻，它耷拉的耳朵、温顺又固执的眼睛，在我眼中彻底变了模样。
祖父拍着它的脖颈，对奶奶说：“多亏它了。我扭了脚，正没法子，就听见它叫，看见它跑过来……这老伙计，通人性啊。”
自那以后，我再看它拉磨，竟看出了别样的意味。那一圈圈的旋转，不再是无奈的囚禁，而是一种沉默的坚守。它磨碎了无数金黄的玉米、饱满的麦粒，也仿佛把漫长的光阴、日升月落，都一圈圈地磨进了自己的筋骨里。
它不会奔腾千里，但它用一生的稳健，驮起了一个家庭的生计与温饱。它没有华丽的嘶鸣，却在最需要的时刻，发出了最动人的呼唤。
驴棚依旧，石磨依旧。但那个“土疙瘩”，在我心里活了。它成了一座沉默的、会行走的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