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是座巨大的雕塑工场，每个人出生时都被赋予一块原始的大理石。旁人蜂拥而至，抢着凿刀要雕琢你——父母刻下期望的轮廓，老师打磨出规矩的棱角，朋友涂抹上流行的釉彩。他们都说：“成为这样，你便会完美。”
我曾是他们最听话的石料。伸直脖颈承接每一道凿痕，在剧痛中安慰自己这是成长的代价。十五年里，我被雕成标准件：笑容的弧度经过测量，成绩单的数字符合预期，未来的蓝图盖着“认证合格”的印章。但每个深夜，雨水敲窗时，我听见体内有碎屑簌簌掉落——那是真正的我在既定形状下痛苦地剥裂。
转折发生在美术馆的午后。我站在罗丹的《沉思者》前，突然泪流满面。那个青铜巨人浑身布满凿痕与焊疤，每一处破损都在呐喊：“我拒绝被完全定义!”导游说：“这是未完成之作。”我却觉得，这是艺术史上最完整的完成——它公然宣告着生长中的状态，骄傲地展示所有挣扎的痕迹。
那一刻我听见胸腔里传来冰裂之声。坐公交回家的路上，我掏出铅笔，在便签上写下：“从今天起，允许自己脱落。”
我开始归还那些不属于我的形状。把竞赛证书叠成纸船放归溪流，对超负荷的期待说“不”，在日记本上画扭曲但快乐的线条。世界立刻报以刺耳的摩擦声——就像雕塑工场发现一块大理石竟敢自己选择形态。但奇妙的是，当我忍受着脱胎换骨的剧痛，竟第一次触碰到生命核心那团温暖而坚韧的原始火焰。
如今我依然在被雕琢，但学会了抓住凿刀落下的间隙生长。有时是故意保留一道突兀的棱角，有时是让雨水灌进被凿开的裂缝滋养青苔。我不再追求光滑的完美，而是迷恋这种“进行中的残缺”——就像地球以断层实现造山运动，人类借裂痕让光进入灵魂。
世界啊，你可以继续雕刻我，但必须同意：每一刀都要让我更像我自己。做我自己，不是成为完美雕像，而是做一座始终在生成的山脉——有雪线也有岩浆，既接受风蚀，也坚持隆起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