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的傍晚，总是在和炊烟赛跑。
故乡的村落依山而建，每至黄昏，家家屋顶升起袅袅炊烟，那是母亲们呼唤孩子归家的信号。我家住在村东最高处，外婆的炊烟总是第一个升起——细直的一缕，像灰色的绸带系住夕阳。
那时我贪玩，总要外婆扯着嗓子喊才肯回家。后来我们约定：看见炊烟升起就往回跑，在炊烟散尽前赶到灶膛前，就能吃到焦香的锅巴。于是每天日落时分，我都在田埂上仰头张望，一旦发现我家烟囱开始吐纳，便撒开腿往家奔。
那是一场多么奇妙的赛跑啊!我的对手是风，是时间，是天空那双看不见的手。逆风时，炊烟被拉得细长，像我故意放慢的脚步;顺风时，烟柱很快散开，我便加快频率。跑过菜畦，炊烟在麦浪上起舞;蹚过小溪，炊烟在水面留下倒影。我跑得越快，炊烟似乎也升得越急，仿佛真的要和我一较高下。
其实我从未输过。每次冲进院门，总能看见外婆蹲在灶前，笑眯眯地夹起一块金黄的锅巴：“正好，烟火气还没散呢。”后来才知道，外婆总是等我跑进巷口才撤火，那炊烟的长度，永远比我的脚程多一丈。
十二岁那年，我们搬进了县城。新家的燃气灶没有烟囱，蓝火苗安静得让人心慌。我再也不用和炊烟赛跑了，却在每个黄昏坐立不安。现代化的生活给了我们精准的时钟，却带走了那缕最有温度的暮色。
今年清明回乡，发现村里通了大然气，外婆也用上了电磁炉。我站在老屋前，忽然看见烟囱里意外地冒出一缕青烟——原来是外婆在灶膛里烤红薯。她笑着说：“就知道你会回来，特意生火给你看。”
那一刻，我像小时候一样冲向老屋。四十二岁的我和七十二岁的炊烟，在春天的夕阳里完成了一场迟到的赛跑。
我终于明白，我从来不是在和炊烟赛跑，而是在跑进一缕烟的温度里，跑进一个人守候的目光里。如今炊烟即将绝迹于中国的天空，但总有些东西不会消散——比如爱，比如思念，比如每个游子心中，那缕永远指向归途的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