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的顶针静静地躺在抽屉深处,银质表面布满细密的凹痕,像一枚被岁月摩挲过的月亮。每个凹坑都曾托住一枚针尖,万千次穿刺留下这金属的记忆。我把它套在中指上,冰凉的触感瞬间打通时光隧道。
记忆里的外婆总是坐在窗前,老花镜滑到鼻尖,银针在发间轻轻一掠。阳光穿过窗棂,把她花白的头发和手中的绣线染成金色。那时我觉得刺绣是世上最寂寞的事——一坐就是大半天,只有针线穿梭的沙沙声。
“囡囡,来学挑针。”外婆总这样招呼我。我宁可在院子里追蜻蜓,也不愿被拘在绣架前。唯有绣荷花时,我会凑近看——外婆能用五种红色绣出花瓣的渐变,最妙的是花心处的鹅黄,总要留一针不绣。“这叫‘活眼’,”她说,“太满就死了。”
去年整理遗物时,我才发现外婆绣的都是别人的嫁衣。龙凤呈祥、鸳鸯戏水,一件件鲜红夺目。而她自己出嫁时的盖头,却是素净的白缎,只绣并蒂莲,用最淡的藕色。“那年兵荒马乱的,哪讲究这些。”母亲轻声道,“你外婆说,新娘子心里有花,比绣什么都要紧。”
我忽然想起那个午后,外婆教我绣手帕。我嫌针脚太密,偷工减料地拉长线路。外婆拆了我的活计,指着稀疏的针脚说:“你看,这样虽然快,但不经洗。日子要一针一脚地过,漏了哪针,往后都是窟窿。”
如今我对着顶针上的万千凹痕,终于读懂外婆的话。每一个针眼都是时光的刻度,每一次穿刺都是耐心的修行。她绣的不是花鸟虫鱼,而是对生活的敬重——用细密针脚缝补岁月的残缺,在粗粝现实里绣出温柔底色。
顶针在我指间渐渐温热,仿佛还带着外婆的体温。那些我曾觉得寂寞的午后,原来布满无声的陪伴;那些我曾忽略的针脚,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牢牢系着我们的来路与归途。
针起针落间,一个时代悄悄绣完了。而针脚留下的记忆,比任何照片都更持久——因为它不是印在纸上,而是织进了时间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