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黄昏，我站在即将被拆除的老街尽头，看夕阳为青石板路镀上最后一层金箔。推土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，如同时代的铁蹄。邻居们早已搬空，窗棂破碎如失明的眼。我固执地站在这里，因为所有人都说：“一条街的消失，没有什么不可以。”
可是爷爷说，这条街记得一切。
他带我走到街心最老的那棵槐树下，树干上深嵌着一道铁箍——那是清朝末年拴马用的。“你太爷爷在这里接过官文。”爷爷的手掌抚过皲裂的树皮，像抚过时间的脊背。往前三步，青石板有一处凹陷：“这是抗战时期敌机轰炸留下的弹坑。”再往前走，墙角有模糊的刻痕：“1960年，街坊们在这里刻下水位线，那年大涝，我们互相搀扶着渡过难关。”
每一块砖都在说话。西头第一家的门槛被磨得圆润，那是三代人跨过的见证;中间宅子的照壁上有隐约的彩绘，旧时被石灰覆盖才得以幸存;东头井沿的绳索勒出深沟，打上来的不仅是水，还有一代代人的渴盼。
推土机终于开到眼前。司机是个年轻人，他按喇叭催促：“老师傅，让让吧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。”
爷爷缓缓直起腰，没有说话。他只是走到槐树下，解下腰间的葫芦水瓢，舀起清水浇在树根上。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奇迹发生了——那些已经搬走的邻居们不知从何处走来，每人手里都拿着容器。沉默的队伍依次给老树浇水，最后一位老太太放下一块红布：“这是我家闺女出嫁时盖头的颜色，留给老街。”
年轻人关掉了发动机。
后来推土机撤走了。再后来这条街被列为历史文化街区，那些故事被镌刻在铜牌上，每一个走来的人都能听见时间的回声。
那天爷爷告诉我：“孩子，时代可以推平一切，但有些东西必须留下。只要还有人记得，只要还有人不答应——就没有什么不可以。”
是的，当推土机遇到记忆，当进步遇到传承，当“没有什么不可以”遇到“有些就是不可以”——正是这些“不可以”守护了我们之所以为人的尊严。那些说“没有什么不可以”的人，终将被时间证明浅薄;而那些守护“不可以”的人，在每一个黄昏敲响文明的暮鼓，让回声穿越荒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