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夏午后,蝉鸣如沸。爷爷抱出最后一摞家谱堆在院中,命令我们:“晒谱。”泛黄纸页在青石板上摊开,霉味混合旧墨味在热浪中蒸腾。我负责翻页——乾隆年间生卒、道光年间迁坟、光绪年间分家……枯燥名录让我昏昏欲睡。直到指尖触到一行小字:“同治三年,长房次子随左公西征,殁于酒泉。”

风突然静了。那个从未谋面的叔祖,就这样从沉睡的族谱中坐起,十八岁的脸庞被西北风沙磨砺。他的马蹄踏过哪道关隘?最后一刻望向的是故园方向吗?我的指尖停在名字上方,第一次感到血液深处传来的、跨越一百六十年的细微震颤。
正是这震颤,让我开始真正“阅读”那些名字。光绪年间的寡妇王氏名下,密密麻麻记录着她为七个继子操办婚嫁的账目;抗战时期,连续十二个名字后都跟着“殉国”二字;最震撼的是一张夹页,用蝇头小楷记载着1959年饥荒时,全族如何每日省出一把米,轮流供养族中孤老。
“知道为啥晒谱吗?”爷爷拂去一页上的灰尘,“不是防虫,是让祖宗见见太阳。也让活着的人看看,你从哪条河里来。”
那年除夕,爷爷召集全族修订家谱。年轻人围坐整理电子档,老人眯眼辨认潦草字迹。当输入到那位酒泉叔祖时,我多打了一行字:“据口传,善吹羌笛,每于月夜怀乡。”堂妹为抗战殉国者建了数字纪念碑,扫描老照片时,那些模糊面容在屏幕上渐次清晰。
夜渐深,新谱初成。爷爷忽然提议:“都说说,往后这谱上,想给自己留句什么话?”院子里静下来。种果园的堂哥说:“引进新疆蜜脆苹果树,让南山坡春天全是白花。”刚支教回来的姐姐说:“在滇西北建了七座儿童图书馆。”轮到我时,我望向星空:“把散失的家族故事写成一本书。”
那一刻我忽然明白——所谓凝聚,从来不是让所有人变成一个人,而是让一条河认出自己的源头,又放心奔向各自的沧海。家谱上那些曾经干瘪的名字,因为我们的讲述重新丰盈;而我们这代人的故事,终将成为后人指尖触摸时,另一场跨越百年的震颤。
今年晒谱日,我带着三岁侄儿翻页。他胖手指点着一个名字:“这是谁?”我握着他的手:“这是你爷爷的爷爷的弟弟。他骑马走过很远的路。”孩子似懂非懂,却在那个名字上轻轻摸了摸,仿佛触碰一朵有温度的火焰。
风穿过院子,纸页轻响如絮语。我仿佛看见无数先人的身影在光中浮现,又微笑着消散于空中。他们知道,这条河仍在流淌——每一个铭记者,都是源头活水不竭的回响;而每一次回响,都让大海更接近最初的涓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