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的衣柜里,永远叠着一块蓝花布。
那是乡下染坊最普通的土布,靛蓝底子上印着模糊的白花,边角已被岁月磨得发白,像一片被遗忘的天空。母亲几次要扔,外婆总拦着:“还能用呢。”于是它继续躺在樟脑丸的气息里,沉默如一块化石。
我对这块布充满不屑。它太土气,与我家窗明几净的格调格格不入。我甚至偷偷怀疑,外婆是否有些守旧得过了头。
高二那年,我去外地参加竞赛。临走前,外婆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个包裹:“带上,有用的。”忙于收拾真题的我,随手把它塞进了行李箱最底层。
比赛前夜,我毫无征兆地病倒了。高烧像野火般烧遍全身,我在酒店床上蜷成一团,牙齿磕出冰冷的声响。窗外是他乡陌生的灯火,母亲在电话那头干着急。那一刻,我被巨大的孤独感吞没,觉得自己像被遗弃在荒野的一粒沙。
混乱中,我摸到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包裹。抖开——正是那块蓝花布。
鬼使神差地,我把它裹在身上。奇怪的事发生了:粗糙的布料接触皮肤的刹那,一股熟悉的气息将我轻轻包裹。那是阳光晒过老屋门槛的味道,是灶台前稻草燃烧的暖香,是外婆身上永远淡淡的茶籽皂角的清气。更神奇的是,布料的摩擦声沙沙的,像极了童年夏夜,外婆摇着蒲扇为我哼眠歌的节奏。
高烧依然灼人,但那股裹挟着我的恐慌,却开始潮水般退去。我紧紧攥着布角,仿佛攥住了通往某个安全世界的绳索。那一夜,我裹着这块“土气”的布,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。
后来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真相:那块布,是我婴儿时期的襁褓。
外婆说,我刚出生时体弱夜啼,只有裹上这块吸饱了老家气味的布,才能安然入睡。它裹过我初临人世的惊怯,裹过咿呀学语的懵懂,甚至我第一次摇摇晃晃走向外婆时,她用的也是这块布,在我险些跌倒时一把将我揽入怀中。
原来,它从来不是一块普通的布。
它是外婆早早为我准备好的“解药”,预判了一个少年在成长路上必然会有的人生高烧。她说不出的道理,针脚都替她说了;她走不到的距离,布匹替她走了。
如今,蓝花布静静躺在我大学的行李箱里。我早已不再需要它抵御病痛,但我需要知道它在那里——就像知道无论我走多远,身后都有一块永不褪色的、爱的疆土。
这就是爱的一件事。它从未宣言,只是沉默地折叠好自己,等待某个寒风骤起的夜晚,为你抖开一整片故乡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