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客厅的电视,像一扇奇异的窗。它方方正正,却映照出三代人截然不同的光阴。
父亲的窗,是黑白的雪花与英雄。
他总爱提起那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,屏幕小得像个笔记本,天线得像抓蝴蝶一样调整半天,才能勉强稳住一片纷飞的雪花。《霍元甲》《上海滩》的影像就在这雪花中浮动,人物轮廓模糊,却丝毫不减他眼中的光芒。他说,那时一个村子的人都会挤到有电视的人家,板凳不够就蹲着、站着,小孩骑在大人肩头。屏幕上侠客出手,满屋喝彩;主角遇难,一片唏嘘。那方小小的、闪烁不定的黑白窗口,是他窥探遥远江湖的全部梦想。
母亲的窗,是彩色的烟火与温情。
她记忆里的电视,终于有了颜色。那是温暖的、略带晕染的彩色,像一幅水粉画。《渴望》《新白娘子传奇》的主题曲一响,街坊四邻都安静下来。她会在周末追看琼瑶剧,为剧中人的爱情哭湿手帕;也会跟着《正大综艺》神游世界,想象着“不看不知道,世界真奇妙”。那时的电视,是生活里一抹亮丽的装饰,是茶余饭后最温暖的陪伴,连着千家万户的悲欢。
我的窗,是无限的碎片与选择。
我家电视很大、很薄,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。4K画质清晰到能看见演员睫毛的颤动,但我似乎很少能安静地看完一整个故事。手中的遥控器像一枚穿梭时空的钥匙,我可以从上古神话跳到未来科幻,从美食纪录片瞬间切换到激烈的电竞直播。屏幕里的世界无限广阔,我却常常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。节目太多,时间太碎,那份全家人屏息凝神共守一个频道的专注与期待,早已消散在快进的碎片里。
周末晚上,我们三代人难得一同坐在电视前。父亲找一部老电影,画面泛黄,节奏缓慢。他看着看着,眼角泛起笑意,仿佛透过这高清的屏幕,又望见了当年那个扒在别人窗边、踮着脚看黑白世界的少年。
我忽然明白了。
电视从未改变,它始终是一扇窗。变的,是窗外的风景,和看风景的人。祖父透过它看风调雨顺,父亲透过它看侠肝义胆,母亲透过它看人间烟火,而我透过它,看一个无限可能却又无从选择的世界。
荧屏的光,幽幽地照亮我们的脸。那光里,流淌着我家三代人,四十年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