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的记忆,最终都凝结成三个坐标:一口枯井,一棵枣树,一个永远坐在树下的人。
那口井在村中央,青石井栏被绳索磨出深深的凹痕。井水清冽甘甜,夏天扔进一个西瓜,傍晚捞起来就是天然的冰镇。井台边总是湿漉漉的,倒映着来来往往的身影。清晨是挑水的汉子,扁担吱呀呀响成乡间晨曲;午后是洗衣的妇人,捣衣声和笑语溅起满地水花;黄昏时我们这些孩子趴在井边,看井底晃动的月亮,以为那就是最深的秘密。后来通了自来水,井就慢慢荒了。最后一次看它时,井水已经浑浊,浮着落叶,像一只哭瞎的眼睛。
那棵树是老祖母种的枣树,站在村口百年。树干粗粝如老人的手背,树冠却永远年轻地伸向天空。春天开米粒大的小花,香得能醉人;秋天挂满红玛瑙似的枣子,甜中带酸,是我们整个童年的滋味。我们像猴子一样爬上爬下,老祖母就在树下喊:“慢些,慢些!”树叶沙沙,把她的叮嘱传得很远。树杈间有个鸟窝,年年都有燕子回来,仿佛它们也认准这是永远的家。
那个人是我的老祖母。她总是坐在枣树下的石凳上,仿佛生了根。夏天摇着蒲扇,冬天揣着暖炉,看日头从东走到西。她知道村里每个人的故事,记得谁家孩子什么时候出生,谁家老人什么时候离去。她的皱纹像枣树的年轮,一圈圈刻着时光。我们跑得再远,回头总能看见她坐在那里,像一座温柔的灯塔。
去年回乡,井彻底干了,被水泥板盖住;枣树遭了雷击,只剩半截枯木;而老祖母的石凳空着——她终于走完了九十年的人生,去和枣树作伴了。
我站在曾经的三点之间,忽然明白:井是故乡的根,树是故乡的魂,而祖母是守着根魂的人。如今井枯树倒人逝,我的故乡仿佛也失去了坐标,变成地图上一个普通的名字。
但夜深人静时,我还能听见井水汩汩,听见枣树沙沙,听见祖母轻声呼唤。原来有些东西从未消失,它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,在我心里重新活过来——那口井滋润着我的血脉,那棵树在我的天空继续生长,而那个人,永远坐在记忆的门口,等我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