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爷的渔网在晨光中展开,无数水珠如碎银般洒落。每一颗水滴里,都住着一个完整的天空——这是爷爷教我的第一个道理。他说,我们渔民的眼睛,生来就是为了在万千水滴中,认出整个大海。
十六岁那年夏天,我最后一次跟爷爷出海。双桨划破倒映着青山的水面,船像一枚缓缓拆开的信笺,驶向湖心。爷爷站在船头,目光比水面上的晨雾更辽远。“看水。”他说。我俯身向下,只见墨绿色的水深处,暗涌如巨蟒游移,水草如秀发飘摇。更深处,是沉没的古桥与村庄,它们的倒影被水流冲刷了千年,依然保持着向上的姿态。
“大多数人只看水面,”爷爷的声音随桨声起伏,“看波光,看涟漪,看自己模糊的倒影。但真正的渔人,要看穿水。”他的手势如撒网般舒展,“看水如何记住风的样子,看光如何在水中弯曲,看时间如何在水底沉淀成泥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爷爷的“看水”之道——那不是渔夫的技艺,而是诗人的眼睛,是哲人的心。他教我辨认的,从来不是鱼群的踪迹,而是万物在水中的倒影如何交织成世界的另一重真相。
如今,我坐在城市的书房里,面前摊开的是艾略特与博尔赫斯的诗句。当我在《四个四重奏》中读到“河水在我们体内流淌”,在《镜子里》遇见“水看到自己布满网络”时,爷爷的声音再次响起。原来,他早已把最古老的诗学编织进渔网,把最深邃的哲学沉淀在船桨划过的那道水痕里。
梦想从来不是凭空降临的礼物,而是深埋在血脉中的密码。它从爷爷撒向空中的那张网里起航,从万千水滴中每一个完整的天空里起航。当我学会像看水一样看世界,看穿表象的涟漪,直视本质的暗流——我便继承了爷爷的船,只是我的江湖,在无边的文字里。
那艘从湖心出发的小船,正驶向人类精神的广阔海域。而爷爷教会我的“看水”,将成为我永远的罗盘,指引我在每一个词语的深水中,打捞沉没的月亮与星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