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黄昏,我把最后一块镇纸装进木箱,父亲经营了三十八年的文宝斋正式歇业了。夕阳斜照进空荡的店铺,空气中飘浮着陈年宣纸和墨锭混合的气息,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旧梦。

我是在墨香里长大的孩子。别的孩子玩积木时,我的玩具是形状各异的砚台;别的孩子认字母时,我认的是湖笔的“尖齐圆健”。父亲总说,文房四宝是有生命的——宣纸会呼吸,徽墨会歌唱,端砚会思想,湖笔会舞蹈。我那时不懂,只觉得这些黑黑白白的物件古老得让人生畏。
最让我不解的,是父亲对一方旧砚的痴迷。那是块再普通不过的歙砚,石质虽细,却无甚纹彩。每个午后,父亲都会用清水细细养它,动作轻柔如对待婴儿。我问他为什么独爱这方砚,他沉默良久,才说:“这是我老师用过的。”后来我才知道,那位老师在动荡年月里,用这方砚教出了最后一个学生——我的父亲。临终前,老师把砚台塞给父亲:“文化的根,不能断。”
高二那年,我迷上了数码绘画。当我在平板电脑上画出第一幅赛博山水时,父亲站在身后,许久才说:“好看,但没有笔锋。”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——我画得出精确的线条,却画不出羊毫在宣纸上的皴擦;调得出亿万种颜色,却调不出徽墨在清水里晕开的层次。我拥有的只是像素,而父亲守护的,是呼吸。
打包时,我发现父亲在每支笔的笔斗处都贴了张小纸条,上面工整地写着使用者的名字和年代。有的名字下还注着“已故”。原来,这些笔不仅写过字,更承载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。
店门即将锁上的瞬间,我回头望去。空无一物的柜台仿佛开满了花——那是毛笔开出的紫毫花,是徽墨浸出的松烟花,是宣纸绽开的玉版花。它们从未凋零,只是把根扎进了更深的地方。
时代的大潮卷走了街角的文宝斋,却把种子埋进了我的血脉。我终于懂得,有些花朵不在枝头绽放,而在记忆深处亭亭如盖,静候下一个春天。当千年的墨香化作基因的密码,我们每个人,都是行走的文化种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