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岁那年的春天，我在老屋后的槐树下，发现了一个秘密。一个关于死亡与羽化的，盛大而寂静的秘密。
那天，我为了追一只蓝得晃眼的蝴蝶，闯入了那片几乎被遗忘的角落。蝴蝶没追上，却在潮湿的泥土和腐叶间，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。它们像枯叶，又像小小的、皱缩的皮革口袋，紧紧挂在低矮的灌木枝上，风一吹，就轻轻摇晃，像在打着无人能懂的手势。
我小心翼翼地摘下一个，捧在手心。它是空心的，很轻，褐黄色，摸起来像旧羊皮纸。顶端有一个整齐的裂口，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挣脱出去了。这是什么?鸟褪下的皮?某种虫子的空房子?
我把这些“空房子”带回家，摊在窗台上。最大的发现，是在其中一个里面，我找到了一小片极其脆弱的、半透明的翅膀残骸，上面有着金粉般的细鳞。一个大胆的念头，像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脑海：这难道是……蝴蝶的尸体?不，不对。尸体会腐烂。这更像是一件被精心脱下的旧衣裳。
我跑去问外婆。她眯着眼看了看，用沾着面粉的手指点着我的鼻尖：“傻孩子，这是蝴蝶蛹的空壳呀。蝴蝶就是从这里头，咬着牙，挣着命，钻出来的。”
外婆的话，让我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。我回到槐树下，看着那些在春风里微微颤动的空壳，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。我一直以为，蝴蝶是忽然就变出来的。像魔法。毛毛虫用丝把自己裹起来，睡一觉，醒来就化成了蝶。
原来，不是这样的。
那个小小的、看似死去的蛹，里面正进行着一场寂静无声的战争。曾经那条爬行的、有些笨拙的毛毛虫，必须将自己彻底“融化”，变成一锅毫无形状的“生命浆糊”，然后再在这黑暗与束缚中，重新“铸造”出翅膀、触须，以及一个全新的、能飞翔的身体。它要忍受黑暗、孤独，以及身体被分解又重组的剧痛。最后，它还必须用尽全身力气，从那道自己咬开的裂缝中，湿漉漉地、颤抖着挤出来，等待阳光和风把皱巴巴的翅膀熨平、晒干。
这不是温柔的苏醒，而是一场向死而生的、壮烈的突围。每一个空壳，都不是坟墓，而是一座凯旋门;不是生命的终点，而是它留给世界的、最勇敢的“遗嘱”。遗嘱上只写着两个字：**改变**。
那天之后，我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。我不再害怕摔倒后膝盖上结的痂，因为我知道，皮肤正在下面悄悄生长。我甚至有点敬佩树上蜕下的蝉壳，那同样是一次义无反顾的告别。我发现，原来成长，从来不是慢慢“长大”，而是一次次勇敢地打破原来的自己，哪怕过程如同融化般痛苦，也要挣脱出来，去晒一晒新的太阳。
那个春天，我在槐树下拾到的，不是几个虫蛹的空壳，而是一把钥匙。它为我打开了一扇门，让我窥见了生命最核心的奥秘：最美的飞翔，往往始于最决绝的告别。而每一个看似静默的“空壳”里，都曾住过一个，渴望重生的宇宙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