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多个午后,我总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。
一个我,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,指尖划过印刷精美的教科书,大脑精准地记诵着公式、年代与考点。另一个我,则魂不守舍,目光飘向窗外,渴望着一场逃离。
救我于这种分裂的,是图书馆最深处那一排落满微尘的书架。那里没有“必读名著”的标签,只有纸张自然氧化产生的、略带苦涩的清香。我像一个小偷,屏息凝神地抽出一本硬壳旧书,扉页发出轻微的脆响,仿佛开启了一个古老的契约。
于是,真正的阅读开始了。
这种阅读,与课堂上的剖解截然不同。它不要求我归纳中心思想,不追问段落大意,更不考验修辞手法。它只要求一件事:交出自己。
在《红楼梦》的大观园里,我不再是旁观者,我就是那个“无事忙”的宝玉,爱其之所爱,悲其之所悲。我随他一同聆听黛玉的《葬花吟》,那凄恻的词句不再是需要赏析的文本,而是从我心尖上刮过的一阵冷风,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关于美的震颤与绝望。
读《老人与海》,我便是那艘漂于墨西哥湾流中的小船。疲惫感不是通过文字理解的,而是从紧握书页的指尖传来,渗入臂膀,蔓延至酸痛的脊背。当鲨群袭来,我感到的不是紧张,而是一种奇异的、与命运对抗的激昂。那句“人可以被毁灭,但不可以被打败”,不再是铿锵的名言,而是从我自己胸腔里轰鸣而出的呐喊。
这些时刻,我不是在读书。我是在借由另一双眼睛观看,借由另一颗心脏跳动。字句是透明的介质,让我得以穿越时空,与无数伟大的灵魂融为一体。我短暂地成为了他们,从而也更多地、更深刻地,成为了我自己。
那个被考试和规则定义的“我”,在这样全然的交付与共鸣中,悄然松动、拓宽。我开始用一种更复杂、也更温柔的眼光,看待教室里的那个自己和窗外的世界。我明白了,黛玉的眼泪与一道难解的数学题,共享着同一种生命的重量;老人与大鱼的搏斗,与我为一场考试所付出的心力,在本质上并无不同——都是人类意志在各自海域里的航行。
合上书页,那个借来的灵魂如潮水般退去,但我已不是原来的我。我带回了他的勇气,她的敏感,他的洞见。这些碎片沉淀在我体内,悄然重塑着我的目光、我的言语、我行走于人世的姿态。
原来,最深远的阅读,并非知识的单向索取,而是一场盛大的生命交换。我们虔诚地交出当下的自我,以换取一场酣畅淋漓的“附体”。在别人的故事里,我们流自己的眼泪,最终,带回一个更丰厚、更辽阔的自己。
字句如山,我如旅人。每一次深入的阅读,都是一次朝圣。我在攀登中磨损旧的躯壳,只为抵达峰顶,遇见那个被无限风光重新洗礼过的——新的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