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道馆里，师父第一次将竹剑递到我手中时说的话，我至今难忘：“剑士最重要的不是盯着对手，而是留一只眼睛看自己。”那时我不懂，为什么不对准敌人的全部破绽，反而要分神内顾?
直到那个暴雨将至的午后。
空气黏稠得让人窒息，我在房间里与数学试卷对峙。最后一道压轴题像傲慢的武士，对我露出的破绽嗤之以鼻。笔尖在草稿纸上疯狂划动，发出沙沙的声响，像极了战场上混乱的脚步声。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，太阳穴突突地跳——那是一种熟悉的、被愤怒和羞耻掌控的感觉。我想起去年同样的时刻，同样的困境，然后是如何将试卷揉成一团，如何对赶来安慰的母亲咆哮，如何用最刻薄的语言刺伤最爱我的人。
那个失控的野兽，差点又要破笼而出。
就在拳头即将砸向桌面的瞬间，师父的话如同闪电劈开混沌：“留一只眼睛看自己。”
我突然抽离出来。那个愤怒的少年不再是“我”，而是“我”观察的对象。内在之眼悄然睁开：我看见他紧锁的眉头下藏着恐惧，看见他虚张声势的愤怒其实是面对难题的无力，看见他想要伤害亲近的人，只是因为无法忍受对自己的失望。这只内在之眼冷静如镜，照见一切，却不评判一切。
奇迹发生了。当我不再与情绪一体，而是它的观察者时，暴风雨突然失去了力量。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，深呼吸代替了急促的喘息。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：愤怒如潮水般退去，留下理性的沙滩。我重新拾起笔，不是因为题目变得简单，而是因为我变得清晰。
最终我也没有解出那道题。但那天我赢得了比分数更重要的胜利——我没有伤害他人，没有贬损自己，平静地接受了“暂时不会”的事实。这比任何满分都值得骄傲。
如今我明白，师父说的“留一只眼睛看自己”，其实是修炼一颗观照之心。外在的眼睛负责征战世界，内在的眼睛负责守护灵魂的秩序。当我们能跳出一时的情绪，如同站在高山上俯瞰山谷中的自己，便获得了真正的自由：看见风暴，而不成为风暴。
那只向内看的眼睛，是唯一能让我们在黑暗中不迷失自己的灯塔。它沉默地注视着，于是莽撞的剑士学会了从容，浮躁的少年开始懂得——人生最难的对手从来不是别人，而是需要被看见、被理解的自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