倘若故乡有味道,那定是雨后青石板缝里渗出的土腥,混着老屋檐下燕巢的草香。

我的家乡藏在江南的褶皱里,不依山,却傍水。三条河汉在此交汇,于是镇子便像一片被水托着的荷叶。最老的桥是明代的拱桥,桥身的石缝里长着蕨草,一年四季地绿着,像时间忘记带走的一笔墨。
清晨,家乡是在橹声中醒来的。渔人的小船划破雾霭,欸乃声绵长如古调。临河的人家推开木窗,把拖把伸进河里涮洗,惊起三两水鸟。王奶奶的豆浆店最先升起炊烟,她不用现代磨浆机,坚持用石磨。黄豆在磨盘间碎裂的声音,沙沙的,像春蚕在食桑。那豆浆醇得能在舌尖打转,豆香是直的,不拐弯的,喝完半晌,喉头还有余韵。
白日的家乡是慵懒的。猫在药铺门槛上打盹,郎中在藤椅上打鼾,药柜里逸出陈年的甘苦。裁缝铺里的收音机咿呀唱着评弹,老裁缝踩着缝纫机,针脚细密如他额头的皱纹。我们这些孩子最爱去铁匠铺看打铁,看烧红的铁如何在锤打下迸溅火星,又如何被淬入水中,发出刺啦的叹息。
黄昏最长。夕阳把河水染成橘红,归家的船吃水颇深,载着满舱的霞光。炊烟次第升起,各种饭菜香在巷弄里交织碰撞。谁家炒了青椒,谁家炖了肉,鼻子一嗅便知。
而夜深后的家乡,是属于流水声的。当你枕着水声入眠,会觉得整座镇子像一条大船,正载着所有人的梦,轻轻摇晃。
如今,我离家乡已远。可每当夜深人静,闭上眼,那些声音气味便会不请自来——石磨的沙沙,铁匠铺的叮当,豆浆的醇香,雨水的微腥……
它们提醒我:无论走多远,我都是那个枕着水声做梦的孩子。故乡从未把我挽留,却永远为我守候。它用最寻常的市声与人情,为我编织了一张温柔的网,网住我一生回望的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