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八一早，母亲把去年褪色的春联小心撕下，红纸碎屑像一摊凝固的烟火。父亲端着刚熬好的糯米浆，热气在冷风里打着旋儿，像给老屋加了一层柔光滤镜。我负责把新写的春联平铺在竹席上，墨迹未干，黑得发亮，仿佛一碰就能沾一手“福”气。爷爷拄着拐杖过来，眯着眼读上联：“春回大地千山秀”，嗓音沙哑却带着抑扬的平仄，像给汉字重新谱了曲。
贴联是仪式，更是考试。父亲把扶梯架在门框旁，让我端着铜盆当“移动书案”。他先蘸浆糊涂门框，棕刷“沙沙”两声，像给木头刮胡子。我捧着上联，大气不敢出，生怕折了纸角。父亲双手一展，红纸迎风微鼓，像一面刚醒来的旗。他自上而下抚平，动作比写毛笔字还温柔，嘴里却低声指挥：“左边再高两指……好!”我仰头望去，墨字在红底上跳，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，带着整座院子提前踏入春天。
横批最惊险。父亲让我踩凳高举，他退后两步当“总导演”。寒风凑热闹，把“福”字吹得乱转，我急得手心冒汗。爷爷忽然开口：“把‘福’倒过来，福就倒了!”一句话点醒，我顺势翻转，红纸乖乖就位，父亲拍手：“这叫‘福到’!”母亲笑着按下快门，定格我通红的手和倒立的“福”，像给岁月按了个暂停键。
午后，我们挨家挨户给邻居送“福”。巷子里家家门框都换了新红，墨香混着爆竹味，在青石板路上打滚。我把一张小“福”递给隔壁九十岁的李奶奶，她颤巍巍贴在床头，说这样梦里也能开花。回来时，夕阳把三条影子拉得老长，像一副天然春联，写满“团圆”与“平安”。
如今我在城市租房，除夕仍爱去逛花市，买一副印刷体的春联。电梯里，红纸反射着冷白灯，少了糯米浆的甜味，也缺了爷爷的平仄声。但只要回到出租屋，把“福”字倒贴在冰箱上，耳边就会响起老家棕刷的“沙沙”声，仿佛父亲仍在梯子上回头冲我喊：“左边再高两指!”那一刻，我知道，春联不只是两行吉祥话，而是一条隐形的红绸，把漂泊的心和故土牢牢系在一起，让传统在钢筋水泥里，也能开出带墨香的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