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未到，外婆家已先闻粽香。木门后，一盆糯米早泡了通宵，粒粒饱满，像喝饱了月光的小珍珠。院角石榴红得正好，和桌上一摞青翠粽叶相映，像谁打翻了调色盘。母亲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：“想学包粽子，就得先跟太阳打照面。”我顶着鸡窝头，被分派到“洗叶组”。井水冰凉，粽叶滑得像小鱼，偶尔一条溜走，贴在水缸壁，我伸手去追，反被溅得满脸水珠，惹得外婆笑弯了腰。
真正的“战场”是那张老榆木桌。外婆手执两片粽叶，一折一卷，便成漏斗形，米、枣、花生排队跳进去，她用指尖压平，再抽一根细若发丝的咸草，牙齿咬住一端，手腕翻飞，三两下便系出一只绿莹莹的“三角宝塔”。我学着折叶，却总漏底，米雪从缝隙倾泻，在桌上积出小小“沙滩”。外婆不恼，笑眯眯用手掌托住我“漏斗”的腰：“包粽子像过日子，手要稳，心要实，米才听得懂。”一句话，让躁动的糯米突然安静，乖乖待在我的掌心。
煮粽最漫长。大铁锅咕嘟咕嘟，像一位老人慢慢讲故事。白汽从木盖缝里钻出，带着清甜的叶香，爬上屋梁，又从窗棂探出头去，和胡同里的艾香会合。我每隔十分钟就跑去揭盖，总被母亲拦住：“别急，火在替粽子写日记，页页都得写满。”夜深了，我抱着膝坐在灶前，听柴火噼啪，看火光把墙上的影子拉长又压扁，恍惚间觉得，时间也被系成了三角粽，被慢慢熬煮得软糯。
终于出锅。外婆用长筷挑出一只“标号”——那是我包的“残次品”。她剪断草腰，剥开粽叶，蒸汽轰然升起，像一朵白云被揉碎。我轻咬一口，米香、枣甜、叶青混成一股暖流，从舌尖滑到胃里，又在眼眶打了个转。外婆摸摸我的头：“自家的粽子，丑也香。”那一刻，我突然明白，端午包的不是粽子，是把一家人包进同一股热气里，让离散的心重新靠岸。
如今我在城市读书，超市冷柜里躺着真空粽，形状标准，馅料豪华，却总少了点什么。每当端午临近，我就买回粽叶、糯米，在出租屋的小厨房重演旧场景。水沸时，白汽漫上窗玻璃，我抬头望见自己模糊的倒影，仿佛身后站着外婆，笑着托住我“漏斗”的腰。传统节日的意义，大概就是这样——让远去的童年，在叶香与米香里重新发芽;让漂泊的人，借一只三角粽，找回与世界最初的温柔连接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