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五点半的城市还未完全苏醒。我站在少年宫空旷的走廊里，最后一次检查装束：舞鞋的缎带是否系紧，发髻的每一根发丝是否妥帖。镜子里，十七岁的脸绷得像一面鼓。
“第七组准备!”工作人员探出头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走进候场区。这里是省级舞蹈大赛的决赛现场，而我将跳那支练了整整一年的《木兰辞》。
音乐响起。聚光灯像一盆滚烫的银水，当头泼下。我舒展手臂，想象自己是花木兰，正在织布机前忧心战事。旋转、腾跃、定格——每个动作都精确到毫米，每一寸肌肉都记得八百次练习形成的记忆。
忽然，右脚踝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。像一根极细的针，刺进旧伤的缝隙。
两个月前，也是在这里彩排，一个落地不稳，脚踝扭成了不自然的角度。医生看着片子摇头：“韧带撕裂，至少休息三个月。”
“可比赛就在两个月后。”我盯着石膏，声音发颤。
“那就放弃。”医生的话很冷静，“或者，走一条更长的路。”
我没放弃，也没找到捷径。拆掉石膏后，脚踝像个生锈的合页。我重新从最基础的勾绷脚开始，像一个初学者。压腿时，汗滴在地板上，分不清是疼出来的，还是累出来的。很多次，我把脸埋进把杆的棉套里，无声地哭。哭完了，继续数着拍子：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”
走廊的阿姨认得我了。每晚十点，她来关灯时，我还在对着镜子纠正一个转身的角度。“闺女，差不多行了。”她说。我只是摇头。哪里有什么“差不多”?差一丝力道，花木兰就不是驰骋沙场的将军，而是闺中蹙眉的少女;慢半拍节奏，鼓角争鸣就成了温吞的叹息。
疼痛此刻在脚踝深处燃烧。我知道那是什么——不是旧伤复发，而是肌肉记忆在尖叫，抗议我即将做那个练习过五百次、却从伤后再未尝试过的“倒踢紫金冠”。那是全舞的高潮，是木兰浴血奋战的象征，需要单腿支撑，另一腿向后猛踢，身体弯成一张反向的弓。
音乐已到紧要关头。战鼓雷鸣，琵琶声裂。全场评委和观众的目光，都压在我颤抖的右腿上。
那一瞬间，我想起的不是奖杯，不是掌声。是无数个清晨，我在空荡的练功房，对着镜子一遍遍重复基本站姿;是无数个深夜，我拖着肿痛的脚踝，在回家的路上默念动作要领;是母亲默默贴在门外的膏药味，是父亲欲言又止最终化作的一声叹息。
原来真正的成长，不是找到跳过疼痛的捷径，而是学会与疼痛共生。是在每一个想要放弃的关口，对自己说：再试一次，就一次。
鼓点越来越急。我闭上眼，将全身的重量、一年的汗水、十七年对舞蹈的全部理解，都交付给那只受伤的脚踝。然后，猛地向后跃起——
时间仿佛被拉长。我能感觉到韧带拉伸到极限的灼痛，也能感觉到肌肉在长期训练后迸发出的惊人力量。舞台的顶光刺着眼皮，世界倒悬过来。我在半空中短暂停留，像一只逆风振翅的鸟。
落地时，掌声如潮水般涌来。右脚的刺痛依然清晰，但另一种更坚实的东西从脚底升起——那是大地通过受伤的筋骨，传递给我的、沉甸甸的确认。
谢幕时，我没有去看评委打分的牌子。因为心里早已有了答案：成长路上确实没有捷径。每一个看上去轻盈的飞跃，背后都是负重前行的黑夜;每一次掌声响起的时刻，都要用无人看见的汗水来兑换。而真正的奖赏，从来不是终点线的鲜花，而是这一路上，你与自己许下的每一个“再试一次”的约定，是你在疼痛中依然选择舒展的弧度。
那弧度，最终会成为你生命的脊梁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