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深，我合上作业本，轻轻走出书房，客厅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。那灯光像柔软的丝绸，覆在奶奶的脸上——那张陪伴我十七年、却被我忽略无数次的脸。此刻，她倚在沙发角，微阖双眼，呼吸均匀，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。我蹲下身，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凝视她：额前灰发不再整齐，像秋后枯落的芦苇;颧骨略突，衬得眼窝更深;法令纹自鼻翼两侧垂下，划出两道岁月的沟壑。我惊觉，这些沟壑里藏着我成长的全部密码。
小时候，父母常年在外，奶奶是我全部的天空。清晨五点，她起床为我熬粥，左手扶着酸痛的腰，右手轻摇木勺，热气在她眉间结成细小的水珠，像一串未坠的晨露。我却不领情，嫌她做得慢，把碗推得老远，粥溅在她手背上，红了一片，她只是笑笑，用凉水冲了冲，又继续添饭。那时，她的脸像饱满的月，银白却温暖，我安心地在那月光里奔跑，却忘了月亮也会残缺。
上初中后，我变得暴躁。一次放学，因同学嘲笑我书包旧，我怒火中烧，回家冲她吼：“为什么不像别人爸妈那样给我买新的!”她愣住，嘴角微微抖动，最终什么也没说，转身进厨房。那天，她切菜切到了手指，血珠滚落，像一串坠落的夕阳。我却在房间里摔门，用耳机堵住她的叹息。那时，她的脸像被风吹皱的湖面，波纹里盛满委屈，我却视而不见。
高二暑假，父亲打电话说准备接我去外地读书。整理行李时，她坐在床边，把叠好的衣服又展开，再叠一遍，如此反复。我抬头，第一次发现她眼角的皱纹像一张细密的网，困住了所有不舍。我假装没看见，继续低头刷手机。出发那天，她早早起床，包了最爱吃的韭菜饺子，追着启动的车小跑，把保温盒塞进车窗。阳光照在她脸上，泪珠和汗水混在一起，像破碎的星辰，我却因害羞，没伸手擦一擦。
如今，她就在沙发那端，呼吸轻得像落叶。我悄悄拿起毛毯，想给她盖上，却不小心碰到她的手——冰凉、粗糙，像一段枯藤。我停住，心口突然发紧：原来在我拼命长大的日子里，她却在加速老去。我蹲回原地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：“奶奶，对不起。”她没睁眼，嘴角却微微上扬，像多年前那个被粥烫伤的早晨，依旧选择原谅。
我回到房间，打开台灯，在日记本上画下那张脸：松弛的皮肤、花白的鬓角、深深的法令纹。画完，我轻轻合上本子，也把那张脸永远锁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。我知道，无论未来走多远，那一张刻满岁月却盛满慈爱的脸，都会像灯塔一样，指引我，温暖我，让我永不迷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