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枚铜钱，在爷爷掌心磨得发亮，像是含着一小团凝固的光。他说：“这叫‘压指钱’，老辈人临终前，要给孩子指缝里塞一枚，黄泉路上买路用。”
我看着那枚乾隆通宝，边缘已被几代人的指纹磨圆。死亡被说得如此具体——具体成一枚铜钱的厚度，一条路的价钱。那年我十二岁，第一次觉得，死亡是可以被一枚铜钱贿赂的。
后来爷爷病了，瘦成一件挂起来的中山装。我去医院看他，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塑料膜，把每个人都裹得窒息。他把我叫到床边，手指抖得像风中的叶子，却依然准确地在我手心放下一枚铜钱。
“新的。”他声音沙哑，“那枚旧的，磨得太薄了，怕不够用。”
我攥着那枚冰冷的圆，突然想笑。都什么时候了，还在计较“厚度”。可当我触到他眼中那片浑浊却认真的光，所有戏谑都堵在喉头。他是真的在担心——担心那条路太黑，担心那艘渡船太挤，担心他疼了一辈子的孙子，在最后这段路上，会因为“钱不够”而受委屈。
握着这枚借口，我突然读懂了爷爷没说出口的话：他不是在准备自己的离去，而是在为我的“失去”提前止痛。
他一生都在为我铺路。小时候学步，他把碎石子一颗颗捡开;上学时雨天，他提前把积水扫净。如今他要走上一条我无法跟随的路，依然固执地，用一枚铜钱，试图买通那不可知的黑暗，为我换一个不那么可怕的离别。
最后一次见面，他已经说不出话，只是用目光反复描摹我的脸，像要刻进另一个世界的记忆里。我俯身靠近，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，最后一次，在我指缝间寻找那个熟悉的缺口。
铜钱塞进去的瞬间，我明白了——这不是迷信，这是一个老人能给出的，最后的、最笨拙的庇护。他把自己无能为力的爱，铸成了这枚小小的、圆形的借口。
葬礼上，我把两枚铜钱叠在一起，放进他胸前口袋。它们相碰时，发出极轻的一声叮，像是某个约定的回声。
现在，我偶尔还会在深夜摩挲那枚留给我的铜钱。边缘光滑，是爷爷拇指的弧度。我突然想：也许黄泉路上根本没有收费站。这枚钱，从来就不是买路的。
它是一个老人为孙子精心设计的、关于永恒的借口——让你以为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，在某个需要“买路钱”的地方暂时停留。而只要这枚铜钱还在你手心，他就永远没有真正离开。
原来最深的爱，是连死亡都要为你找一个温暖的借口。它让你相信，离别只是一道可以用一枚铜钱通过的门槛，而他，会在门槛那边，等你慢慢来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