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山林记
晨雾还未散尽时,我已踩着枯叶走进山林。脚下的梧桐叶脆得像薄冰,每一步都溅起细碎的 “咔嚓” 声,惊飞了枝桠间打盹的山雀。它们掠过头顶的瞬间,抖落的松果砸在青石板上,滚出一串圆润的声响。
阳光渐渐漫过树梢,给枫叶镀上金边。那些红得发紫的叶子悬在半空,像无数只停驻的蝴蝶,风过时便簌簌振翅,却总也舍不得飞走。林下的野菊开得正盛,细碎的金黄缀在墨绿的草丛里,引得蜜蜂把胖嘟嘟的身子钻进花蕊,半天不肯出来。
转过一道山梁,忽然撞见满坡的芦苇。银白色的穗子在风中轻轻摇晃,把影子投在赭红色的岩壁上,像谁用毛笔涂了淡墨。远处的溪流叮叮咚咚地淌着,水底的鹅卵石上趴着几只豆娘,蓝紫色的翅膀收拢着,像缀在石头上的宝石。
暮色漫上来时,我坐在老银杏树下歇脚。树影被拉得老长,铺满了半个山谷。几片迟落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,刚好落在我摊开的手心里,叶脉像幅精致的地图,记录着整个秋天的行踪。
湖畔
清晨的湖是睡着的。我沿着碎石小径走近它时,水面还浮着薄雾,像未醒的梦。柳条垂在水面上,偶尔被风拨动,便在水面画几个弧,又懒懒地停住。这景致,竟使我站定了。
湖水并非一色的。近岸处泛着黄绿,往中间去,渐渐变成琥珀色,到湖心则是一片深蓝。阳光从东边斜射过来,将湖面剖成两半:一半亮得刺眼,一半仍在阴影里昏睡。三两只野鸭划过水面,身后拖出长长的波纹,那亮处便被搅碎了,散成千万片金箔,晃得人眼花。
我蹲下身去,手指触及湖水。凉意立刻顺着指尖爬上来,水里沉着几片柳叶,边缘已经泡得发黑,叶脉却还清晰。忽然有鱼跃出水面,"扑通"一声,吓飞了芦苇丛里的麻雀。那鱼入水后,余波一圈圈荡开,撞在岸边的青苔上,青苔随着水波起伏,像在呼吸。
太阳升高了。雾散去些,对岸的轮廓便显现出来。那是一片杂树林,枫树、槭树、槐树胡乱长在一处,树冠参差不齐,在晨光里显出深浅不一的绿色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株老梨树,斜生在岸边,枝条几乎要探进水里。四月里它必是满头白花,如今却只余绿叶,倒也精神。
湖的西侧立着几块灰白的石头,半浸在水中。石上布满蜂窝状的孔洞,想必是常年受波浪拍打所致。石缝里钻出几丛野草,开着紫色小花,花瓣只有米粒大小,却排列得极整齐。我正待细看,忽觉脚边有物移动——原来是只青蛙,碧绿背脊,蹲在湿泥上一动不动,只有喉部不停地鼓动。
风忽然转了方向,送来一阵腥气。这气味不讨厌,混合着水草、鱼虾和潮湿泥土的味道,是湖水在太阳下蒸发出的气息。此刻雾已散尽,整个湖面亮堂堂的,倒映着天空的蓝和云朵的白。远处有人划着小船经过,桨声欸乃,惊起一群白鹭。那些鸟儿展开翅膀时,竟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,它们掠过水面,影子在湖底一晃而过。
午后,云层渐厚。阳光被过滤得柔和了,湖水的颜色也随之变深。我坐在老柳树下,看蜻蜓点水。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是半透明的,飞动时发出细微的"嗡嗡"声。有一只竟停在我膝头,我屏住呼吸,看它用前足梳理复眼,腹部一节一节地收缩。
黄昏来得突然。西边的天空烧起来时,整个湖面都红了。归鸟的叫声此起彼伏,蝙蝠开始在水面上盘旋。对岸亮起零星灯火,倒映在水中,被波浪拉成长长的光带。我起身离去时,回头望了一眼——暮色中的湖水已经变成深紫色,只有岸边还漂着几片柳叶,在余晖中显出最后的金黄。
这湖不过是个寻常湖泊,却叫我站定了两次:一次在清晨,一次在黄昏。
山中半日
清晨五点半,我被窗外的鸟鸣唤醒。推开木窗,山间的雾气正漫过屋檐,在青石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。远处黛青色的山峦像被浸在茶盏里的墨块,轮廓渐渐晕染开来。
沿着石阶往山上走时,露水打湿了裤脚。路边的野蔷薇挂着晶莹的水珠,花瓣边缘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。转过一道山梁,忽然闻到松针燃烧的清香——是早起的山民在煮茶。青烟从竹篱笆房的烟囱里钻出来,在晨雾里画出一道淡灰色的弧线。
半山腰的茶田像被梳子梳理过的绿绸带,采茶人深褐色的斗笠在垄沟间移动。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妪坐在茶垄尽头,手指翻飞如蝶,竹篓里的嫩芽已经堆成青翠的小丘。她抬头冲我笑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三十年的晨露。
继续向上攀登,遇见一片野梨林。枝头的梨子青中带黄,表皮还凝着细小的绒毛。忽然有梨子"扑簌"落在松针上,惊飞了藏在叶底的蓝背雀。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院子里偷梨的情景,那时总以为树梢上的果子最甜,却不知被鸟啄过的梨子才是时光酿造的蜜。
登顶时恰好赶上日出。先是山尖染上一层蜜色,接着云海翻涌出金色的波纹。山风掠过耳际,带来松涛与溪流的合鸣。站在观日亭远眺,整座山谷像刚打开的青瓷茶罐,升腾的雾气里浮动着茶树的清香。
下山时遇见挑山工,竹扁担在肩头发出吱呀声响。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淌着汗珠,在阳光下串成闪亮的珍珠链。有个年轻人哼着山歌,尾音被山风拉得悠长,惊醒了藏在岩缝里的山蚂蚱。
回到住处时,灶房飘来新茶的香气。老板娘用粗陶碗盛了碗野山茶,深褐色的茶汤里沉着几片茶叶,像停泊在港湾的小船。窗外雨丝渐密,山峦在雨幕中化作淡墨般的影子,而我的衣襟上,还沾着半山腰的松针与晨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