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父教我书法时，总说这六个字。那时我不懂，只顾盯着他手中那支狼毫笔——起笔时如鹰隼俯冲，收笔时如巨鲸入海。
八岁，我第一次握住毛笔。墨滴在宣纸上洇开黑色的太阳，字写得像醉汉。“不急，”祖父握住我的手，“看准了再落笔。”他的手温暖粗糙，带着松烟墨的气息。笔锋在纸上行走，我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韵律——那不是写字，是在呼吸。一个“永”字写完，祖父说：“记住这个力道，做人如写字，起笔要笃定。”
十五岁，我迷恋上草书的狂放。笔走龙蛇，满纸云烟，自觉很有气魄。祖父看了却摇头：“飞白不是虚浮，狂草不是潦草。收笔要能收得住，才是真本事。”他铺开宣纸，写了一个极繁的“龢”字。最后一笔回锋时，他手腕轻转，笔尖如燕尾掠过水面，留下圆满的弧度。“你看，收笔不是结束，是完成。”
高三那年，祖父病重。我带着模拟考试的失利去看他，他正在病床上临帖。手抖得厉害，字却依然周正。“来，”他把笔递给我，“写个字给爷爷看。”我写下“永”字，八年前他教我的第一个字。手是稳的，心却是乱的。
“笔拿稳了，”祖父轻声说，“人生如写字，起笔时谁不想精彩?但真正的功夫，都在收笔里。”他接过笔，在纸上缓缓移动。是一个“命”字——起笔如刀，行笔如溪，收笔时，他用了全部力气回锋，像完成一个郑重的承诺。
“饱满的收笔，”他放下笔，喘着气说，“不是没有遗憾，而是用尽最后一分力气，把这一笔写完。”
祖父的葬礼上，我为他研墨，写挽联。笔锋落下的瞬间，我忽然明白：起笔精彩是天赋，收笔饱满却是选择。就像祖父，在生命的终章，依然把每个字写得工整从容。
如今，每当我提笔，都能看见祖父在时光的那端对我微笑。起笔时，我是追风的少年;收笔时，我已懂得——所有圆满的句点，都来自不曾虚度的每一刻。人生的书法里，最难的不是如何开始，而是如何为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笔，画上无愧于心的终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