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阳秋深，御苑里最后一朵牡丹也被霜吻成了褐色。我抱着一叠刚浆洗好的罗衫，穿过长廊，裙角扫过落叶，沙沙作响，像谁在低声叹气。我叫阿沅，入宫才满一年，被分派到浣衣局，每日与皂角、棒槌为伍，双手早已失去闺阁时的细嫩。今夜中元，百官家眷可入宫放灯祈福，我却只能守着炉火，把别人的锦衣烘得暖香。
更鼓三声，我偷偷溜到御沟边。月光碎在水面，像撒了一把银针。我掏出袖中的素绢——那是昨日从一件旧袍折领里抽出的，上面用血写了几行褪色的字：“见秋风、辄思归，愿君珍重。”字迹娟秀，却早被岁月啃噬得发灰。我认得那袍子，是前朝昭仪的遗物，据说她因替弟弟求情，被赐死于冷宫。血书无人敢留，我趁夜把它按入水中，看墨色的“归”字一点点晕开，像极了我再也回不去的城南小巷。
“喂，小丫头，不怕掉下去?”身后忽有男声。我惊得几乎踩空，回头却见一个少年内侍，提着一盏半旧的兔儿灯，灯罩上画着歪扭的桂花。他咧嘴一笑，虎牙在月色里闪光：“我也是偷溜出来的，御厨有供月团，我分你一半，你替我守秘密。”我愣了愣，接过温热的油纸包，甜香瞬间盖住了沟水的腥。他告诉我，他名叫李霁，进宫三年，最大的愿望是攒够银子给妹妹赎身。我们并肩坐在石阶上，影子被灯笼拉得老长，像两个偷偷长大的孩子。
五更鸡鸣，他起身要走，把兔儿灯塞给我：“留着吧，明年中秋你若还在，咱们再放河灯。”我捧着那一点摇摇晃晃的光，回到浣衣局，把灯藏在空水缸里。可第二日清晨，却听说他因打翻御赐玉盘，被遣去西山陵苑，终身不得回京。我抱着湿重的衣裳，在秋阳下站了很久，直到水顺着袖口滴成一条细线，像一条再也回不去的河。
又一年霜降，我仍在御沟漂洗。落叶打着旋儿，擦过我的指尖。我低头，看见水里漂来一盏小小的兔儿灯，纸已泡得发白，只剩半截桂花瓣还倔强地红着。我伸手去捞，却只抓住一把冰凉的秋风。远处宫墙上传来雁声，我抬头，天空被排成“人”字的大雁划破，像谁在天上写了一个大大的“归”。我把手贴在胸口，那里藏着去年没来得及送出的半块月团，早已干硬。可我知道，它仍甜，甜得像那年偷来的月光，甜得像一句没说出口的——
“愿你珍重，也愿我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