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是有形状的。
对我而言,它是长方形的一小格——老宅天窗投下的那片阳光,刚好落在堂屋青砖地上,不多不少,六十厘米见方。

每天午后两点,阳光如约而至。先是窗棂的影子斜斜地切过门槛,然后那方金箔般的光斑,便缓缓爬上东墙根,停在第三块青砖的正中央。砖面经年累月被磨得光滑如镜,光落上去,会漾开一层温润的釉色,像盛着一泓融化的琥珀。
奶奶就在这片阳光里做针线。
她坐在矮竹凳上,银发梳得一丝不苟,在光里变成透明的金色。针尖每一次穿过鞋底,都带起细小的闪光,亮一下,暗一下,像星星在呼吸。线是麻线,搓得极紧,穿过千层布时发出“嗤——嗤——”的声响,沉稳而绵长,和屋外梧桐树上的蝉鸣应和着。
“囡囡,来。”她朝我招手,老花镜滑到鼻尖。
我跑过去,蹲在那片光里。阳光暖烘烘地贴着后背,青砖的凉意透过鞋底传上来。奶奶把针在鬓角抿一下——这个动作她做了一辈子——然后拉过我的小手,把刚纳好的鞋垫放在我掌心。
“摸摸,厚实不?”
我用指尖感受那些密实的针脚,纵横交错,像微型的阡陌。阳光把每一道凸起的纹路都照得清清楚楚,针脚在光里泛着淡淡的米白,像刚刚成熟的稻穗的颜色。
“奶奶,为什么非要自己做鞋?”我曾问,“买的多省事。”
她穿针的手停了一下,眼角的皱纹在光里舒展:“买的鞋不认识你的脚。自己纳的鞋,每一针都知道你哪儿容易磨,哪儿要护着。”
那时我不懂。只觉得那片阳光里的时光慢得让人心安。光斑从青砖的这头移到那头,要整整一个下午。我可以看奶奶纳完一只鞋底,看线轴从饱满变得纤细,看她的影子从西墙慢慢转到东墙。空气里有樟木箱的陈旧香气,有阳光烤暖灰尘的微焦味,还有奶奶身上永远的、淡淡的肥皂清香。
十五岁那年,老宅拆迁。搬家的前一天下午,我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堂屋。阳光依然准时降临,只是没有了竹凳,没有了针线笸箩,那片光斑孤零零地躺在青砖上,亮得有些刺眼。
我蹲下来,用手抚摸青砖。指尖触到一道浅浅的凹痕——是奶奶的竹凳脚年复一年压出的印记。阳光照在那凹痕里,金光便有了形状,像一个坐了很久很久的人,刚刚起身离开。
如今我穿四十二码的鞋,走南闯北,踩过各种材质的路面。可总在某些疲惫的瞬间,脚底会莫名地想念那种触感——千层布纳成的鞋底,落在故乡青砖上的柔软踏实。
原来记忆真是有形状的。它是一小片六十厘米见方的阳光,是青砖上竹凳压出的浅痕,是奶奶穿针时,光线在银发上溅起的细碎光点。那片阳光从未离开,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照耀——每当我在异乡的冬日里感到寒冷,只要闭上眼睛,就能重新蹲在那方光斑里,感受后背阳光的暖意,听见麻线穿过千层布的“嗤嗤”声,像时光在轻轻呼吸。
而奶奶纳的最后一双鞋,我至今舍不得穿。它们静静躺在我的衣柜深处,鞋底的针脚在黑暗里,依然记得阳光的形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