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学楼后西北隅，有一块被大多数人遗忘的小空地，却是我的秘密宇宙。去那里要穿过一条被爬山虎封天的长廊，绿藤交错，像时间隧道把喧嚣挡在另一端。出口处豁然开朗：一圈矮矮的石凳，围着一株歪脖子老柿树，树下铺着厚厚的草毯，四季从不卸妆，只更换颜色。
柿树是这里的国王。春末，它抖开一身嫩绿的小掌，阳光从指缝漏下，碎成跳动的光斑。我踩着这些光斑背书，单词和公式被染上了青草味，竟不再生冷。盛夏，树冠撑开一把巨伞，蝉声在伞里排练大合唱。我把耳机摘下，发现自然自带的低音炮比任何音乐都立体。偶尔吹来一阵风，叶背翻转，银白像鱼鳞，整棵树霎时活了，哗啦啦讲述远方的河流。
秋天是柿树的高光时刻。灯笼似的果实从叶间探出，先橙后红，沉甸甸地压弯枝头。下课铃一响，我绕过操场冲刺而来，只为抢占最粗的那根横枝坐下。咬一口偷偷带来的面包，甜糯的柿香与麦香交汇，我像一只屯粮的松鼠，把满树霞光存进记忆。冬天叶子掉尽，枝桠漆黑，却更显筋骨。雪落下，黑与白的极简配色，让这里变成一张未答题的考卷，我踩着“咯吱”声来回踱步，把灵感写进雪里，等太阳阅卷。
树下草毯也藏着彩蛋。雨过初晴，矮蘑菇撑开小伞，蚂蚁列队搬家，像搬着整个微型的江湖。我曾用树枝给它们修了一条“高速公路”，第二天再来，路面被拓宽成两倍，蚂蚁们依旧拥堵，却秩序井然。那一刻，我第一次明白“规则”不是老师口中的抽象名词，而是弱小生命也能遵循的光。
夜色降临，这里亮起另一套灯光系统。教学楼窗户透出的白炽灯，被柿叶切成碎片洒在地面，像一片漂动的银河。我坐在石凳上，把耳机重新塞回耳朵，播放的却是植物呼吸的声音——闭上眼，叶片开合、草汁奔流、根系在黑暗里悄悄延伸，地下与星空同样深邃。
三载春秋，我在这一角写下六本日记，画满两册速写，也偷偷掉过几次眼泪。它见证我从一个怯生生的新生，长成敢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少年。有人说校园是象牙塔，我却觉得自己更像一株移植而来的小柿苗，被这块土地轻轻托住，慢慢学会在风里站稳。
毕业在即，我提前来拍最后一张合照。镜头里，老柿树依旧歪着脖子，像调皮的兄长把手臂搭在我肩上。背景是灰白的教学楼，却因这一抹绿而生动。我知道，无论将来去多远，我的根系已和这片土地悄悄缠绕。只要闭上眼，就能听见哗啦啦的叶声——那是校园一角寄来的明信片，提醒我：向上生长，也别忘了向下扎根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