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里,老家堂屋的门楣上,永远挂着一串风铃。
那不是店里卖的、闪着金属冷光或晶莹剔透的玻璃风铃。它是外公亲手做的。几个洗净晾干的、大小不一的深褐色螺壳,几枚磨去了棱角的灰白小石,用外婆纳鞋底的粗棉线串着,中间坠着一小片温润的牛骨,上面拿烧红的铁丝,笨拙地烙出一只歪歪扭扭的小帆船。

它长得实在算不上好看,静默的时候,像一串晒干的海货。可一旦有风,它的世界就活了。
风小的时候,它只是轻轻地、害羞地互相碰触,发出“壳、壳”的闷响,像老人在低声咳嗽,又像远处潮水温柔地舔舐沙滩。这时,外公总会放下手里的篾刀,眯起眼听上一会儿,说:“是南风,带着水汽,明天怕是要下雨。”外婆便会在围裙上擦擦手,去院子里收衣服。
风大的时候,它就热闹起来了。螺壳与石子激烈地碰撞、旋转,声音也变得清脆、响亮,“叮叮咚咚”,带着一种天然的、欢快的节奏。牛骨片上的小帆船在风中急急地打着旋儿,像要挣脱那根棉线,真的驶向远方。这时,外公会朗声笑起来:“好风!是跑船的好天气!”仿佛那铃声,是他年轻时出海号子的回声。
这串风铃,是我童年的天气预报和时钟。不同的风声、不同的铃声,告诉我不同的故事:和缓的“壳壳”声里,外婆在灶间煮着咕嘟嘟的绿豆汤;急促的“叮咚”声里,外公也许正给我讲着海龙王的故事。下雨前它声音发闷,像被水浸透了;晴朗的夏夜,它的声音特别清亮,伴着满天星斗和纺织娘的吟唱。
后来,我们搬进了城里高高的楼房。窗户密封得很好,再也没有那样自由的风了。我也拥有过一串漂亮极了的水晶风铃,声音清脆得像钢琴。可它总挂在窗前,静静地,像个精致的装饰品。它需要人去刻意拨弄才会歌唱,它的歌声千篇一律,再也无法告诉我风从哪里来,明天是晴是雨,再也无法串起炊烟、星空和潮汐的气息。
如今,老家早已翻新,那串螺壳风铃不知所踪。可每当春风撩动窗帘,或是秋雨敲打窗棂,我耳边总会蓦然响起那“壳壳”、“叮咚”的声响。那声音混杂着海风的咸、老屋木头的香、外婆绿豆汤的甜,穿越厚厚的时光墙壁,轻轻摇响在我心里。
我终于明白,我怀念的,从来不只是那串风铃。我怀念的,是风可以自由穿堂而过的老屋,是能从风里听出故事的大人,是那个耳朵和心灵都向整个世界敞开着的、小小的自己。那串风铃,是故乡挂在岁月门楣上的一只耳朵,替我永远听着那片土地上的,每一阵风的悄悄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