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味是先飘进来的，然后才是他。高三某个晚自习，父亲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教室门口，蓝工装上沾着细白的灰，像个走错片场的群众演员。全班目光箭矢般射去，我恨不得缩成橡皮屑。
“出来一下。”他声音被水泥灰呛得粗粝。我低头跟出去，走廊灯光惨白，照见他鬓角新生的芦苇白。
“给你。”他摊开掌心——那是怎样一双手啊!皲裂如旱地，纹路里嵌着洗不掉的黑。掌心里，竟卧着个鹅黄色的芒果，熟得恰到好处，像捧着一小团凝固的夕照。
“工地发的解暑品。”他眼神躲闪，“我不爱吃这个。”
我愣住了。芒果在县城是稀罕物，更稀罕的是他这个举动。记忆里的父亲总是沉默的，像他砌的墙，把风雨挡在外面，也把自己砌在里面。我们之间隔着毛坯房般的青春期，无话可说。
指尖触到芒果的瞬间，我碰到了他掌心滚烫的温度——不是芒果的暖，是某种更深的热，从裂口里渗出来。我突然看清：他指甲缝里的黑，是无数次与钢筋水泥的撕扯;那些裂口，是石灰反复灼烧又愈合的伤口。
这个芒果，是他在生活粗粝的磨盘上，为我抢下的一小块甜。
“快回去学习。”他转身要走，蓝工装下摆有个破洞，像疲惫漏出的马脚。我却突然喊住他：“爸……”
他回头。我举起芒果，想说点什么，喉咙却像被水泥糊住了。最后只挤出一句：“路上慢点。”
他点点头，消失在楼梯转角。烟味渐渐散了，芒果的甜香却漫上来，裹住我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，他让我骑在肩头看社火，我的笑声像风筝，他是我的人间支点。从什么时候起，我们变成了两堵沉默相对的墙?
晚自习继续，我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芒果。画着画着，画成了他微驼的脊背——那也是一枚硕大的果实啊，被生活压弯了枝头，却把所有的糖分，都沉淀在了离我最近的这一侧。
后来我吃了那个芒果，甜得发疼。果核我没扔，洗净晾干，收在笔盒里。它褐黑、粗糙，毫不起眼，像极了父亲那双沉默的手。
现在，每当人生遇到坚硬的时刻，我总会摸摸那颗果核。它提醒我：世间最深的爱，常常包裹在最粗粝的外表下。就像那个晚自习，一个蓝工装男人，穿越半个城市的烟尘，只为递给我一捧亲手捂热的、金黄色的月光。
而那个瞬间的笨拙与甜，成了我往后岁月里，每当感到坚硬时，就取出来含一含的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