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是突然下起来的。
刚才还是闷湿的黄昏，转眼间雨点就砸了下来，在柏油路上溅起白色的水花。母亲“哎呀”一声，拉住我的手躲进最近的屋檐下。
那是临街一家关了门的杂货店，窄窄的屋檐勉强能容下我们两人。雨水顺着生锈的铁皮槽流下，在脚前汇成一道湍急的小溪。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被打湿的腥气，混杂着不知哪家飘来的炖肉香。
“这雨，怕是要下很久。”母亲望了望铅灰色的天。
我那时大概八九岁，正是最不耐烦的年纪。急着回家看动画片，脚不停地蹭着地上的积水。母亲却显得很从容，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裹着的包裹。
“正好，”她拆开纸包，是两块桃酥，“晚饭还要等，先垫垫。”
雨声淹没了街道的喧嚣，世界被笼在一个巨大的、流动的罩子里。我和母亲并排站着，分享那包桃酥。她的那块掉渣，小心翼翼地用手心接住，最后仰头倒进嘴里。我的吃相却狼狈，酥皮沾了满脸。母亲笑了，用拇指轻轻揩去我嘴角的碎屑。她的手指有淡淡的肥皂香，和桃酥的甜腻混在一起。
雨幕中，自行车铃铛声由远及近又远去。一个穿雨衣的人蹬着三轮车艰难前行，车斗里的蔬菜绿得发亮。对面二楼阳台上，有个老太太不慌不忙地收衣服，一件件叠好放进竹篮。
“妈，雨什么时候停啊?”我问。
“该停的时候自然就停了。”母亲说，目光投向雨帘深处，像在看很远的地方，“我小时候，有次放学遇上下雨，和你外婆也这样躲过雨。在供销社的屋檐下，分一块烤红薯。”
她的声音被雨声衬得很轻。我突然意识到，母亲也曾是个需要躲雨的小女孩。这个发现让我怔住了——原来在成为我的母亲之前，她已经积累了那么多关于雨的、我无从知晓的记忆。
屋檐的水滴串成了珠帘。我悄悄挪了挪，让肩膀贴着母亲的手臂。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衫传来，像另一个更小的屋檐。在这个被雨水围困的狭小空间里，时间仿佛慢了下来，慢到我能看清每一滴雨的下落轨迹，慢到我能听见母亲轻轻的呼吸，慢到桃酥的甜在舌尖化开的过程都变得清晰可辨。
多年后，我经历过许多场雨。江南的梅雨缠缠绵绵，山间的骤雨轰轰烈烈，异国他乡的雨带着陌生语言的味道。可再没有一场雨，像那个黄昏的雨一样，把世界缩小到一个屋檐的宽度，把时间拉长到足够存放一个孩子对永恒的初步想象。
母亲去年走了。整理遗物时，我找到一本旧相册。其中一页夹着片干枯的桃酥包装纸，背面有她娟秀的字迹：“九七年夏，与小儿躲雨于东风巷口。雨急，心静。”
我的眼泪落下来。原来那场雨从未停过。它只是换了形式，下在了往后所有的雨天里——每当我看见屋檐，尝到桃酥的甜，或是感受到突如其来的、让人无处可逃的宁静时，那场雨就会重新落下。
而母亲永远站在那片屋檐下，不催促天晴，只是静静地，分给我半块桃酥，和整个湿漉漉的、温柔的世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