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承担”两个字，像两块青石板，父亲把它们压在我十五岁的背上。那年冬天，母亲生了一场大病，家里所有的积蓄被白色的药单迅速吸干。父亲在矿上三班倒，眼窝越陷越深，却还在饭桌上给我夹红烧肉，笑说：“你只管读书，天塌不下来。”我低头扒饭，却听见心里的鼓点：不能再让他一个人扛。
第二天凌晨四点，我偷偷爬起，踩着结冰的村道去镇上的批发市场。扛一箱苹果二十斤，挣三块钱。北风像锉刀，把耳朵锉得通红，可我把第一沓皱巴巴的零钱攥在手心时，胸口却升起一团火。回家路上，我把钱塞进父亲的解放鞋，像完成一场秘密的结盟。傍晚他发现了，却什么也没说，只把烟卷按灭在门槛上，重重地拍我的肩。那一掌，有烟草味，也有泪水的温度。
母亲出院后要常年服药。我把“三块钱”升级成三份零工：早晨送牛奶，中午给小吃店洗碗，周末去加油站搬啤酒。汗水在棉袄里结成冰渣，可当我把第一笔八百块医药费交到父亲面前，他别过脸，用袖口擦眼角，低声道：“我儿长大了。”四个字，比所有的奖状都重，原来承担不是压弯脊梁的石板，而是垫在脚下的台阶，让人看见更远的天。
高考前夜，父亲第一次给我倒了一杯酒，琥珀色的液体映着两代人的眼睛。他说：“世上没有扛不动的山，只有不敢迈的脚。”我举杯一饮而尽，火辣的感觉像少年热血。那一刻，我明白承担不是牺牲，而是交换——用汗水换心安，用疼痛换成长，用今天的肩膀换明天的天空。
后来，我如愿考上大学，母亲病情稳定，父亲的鬓角却添了霜。离家那天，我把打工买的围巾给他围上，笑说：“这回换我让你‘只管放心’。”车窗外的他背有些佝偻，却努力挺直，像一棵被雪压弯又弹回的老松。列车启动，我摸到自己肩上的两块“青石板”，它们已长出肌肉的温度。
承担，原来是一场接力，从父亲的手掌传到我的肩膀;也是一条河，把苦涩的盐粒沉淀成闪光的晶体。当我在新的城市继续熬夜苦读、兼职家教，不再觉得辛苦，因为背上不再是重量，而是灯塔——照着我，也照着身后那个曾经为我挡风的人，一路向远，向亮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