祠堂最深的柜子里,躺着七套泛黄的戏服。从威武的帝王将相到落魄的潦倒书生,它们曾属于爷爷,如今属于父亲——村里最后一个能唱全本傩戏的人。

父亲第一次带我进祠堂时,指着那件绣着金线的龙袍说:“祖宗传下来的规矩,穿上它,就得把整场戏唱完。”那时我不懂,唱戏能有多重?直到看见父亲在冬夜呵着白气练功,汗水浸透单薄的练功服,我才隐约触到那份“唱完”背后沉甸甸的分量。
祭祖前夜,父亲却病倒了。高烧让他嗓子嘶哑,每声咳嗽都像裂帛。“请隔壁村戏班吧。”母亲红着眼劝他。父亲只是摇头,颤抖的手指向祠堂方向——那里,七套戏服静静挂着,如七副等待认领的盔甲。
凌晨三点,父亲挣扎起身。他打开樟木箱,熏人的草药味弥漫开来。先穿雪白的内衬,再套大红的官衣,每一层都像在进行某种庄严仪式。当最后那顶缀满珠翠的帝王冠戴上时,佝偻的农人消失了,昏黄的灯光里,一个君王缓缓站起。
祭鼓擂响时,父亲已立在祠堂中央。开口第一句唱腔劈开晨雾,嘶哑却如金石坠地。那一刻我忽然看见的不是帝王,而是一个用肉身扛起祖宗誓约的儿子。他每一声沙哑的吟唱,都在重复着千年来的承诺;每一个颤抖的身段,都在丈量着“承担”二字真正的重量。
唱到《目连救母》时,父亲需连转四十九圈。转到三十圈时,他踉跄了一下,汗珠从帝王冠上甩落,砸在青石板上。我冲上前想扶,却被他眼神制止——那眼神穿过油彩直刺过来,分明在说:这是我要走完的路。
当最后一句唱词消散在香烟里,父亲轰然跪倒。我替他卸下行头,发现内衬已能拧出水来。褪去戏服的他,又变回那个瘦小的、被汗水浸透的农民。
“爸,为什么非要唱完?”
他喘息良久,才哑着嗓子说:“祖宗把戏传到我手里,不是让我演给谁看,是要我证明,有些东西……没断。”
我忽然全懂了。那些夜半的吊嗓,那些病中的坚持,那些汗透重衫仍不肯倒下的身影——他承担的不是七套戏服的重,而是一条河流能否继续奔流的使命。每一个在时代激流中快要消失的传统,都需要这样一个咬牙挺立的人,用血肉之躯做成最后的堤坝。
多年后的清明,我站在祠堂里,面对空了的衣箱——父亲已把它交到我手中。我缓缓展开那件龙袍,针脚里藏着一部家族秘史。当我把颤抖的双臂伸进冰凉的绸缎时,终于听见了父亲没说出口的话:
真正的承担,不是举起多重的重量,而是当所有人都松手时,你还能不能成为最后一个握紧的人。